原文刊登于2017年4月21日。
妮莎雅尤在2017年3月29日受邀前往美国国务院领取“国际勇敢女性奖”,她成为全球首位获得此殊荣的跨性别人士。与此同时,美国圣地亚哥市长法欧克纳也宣布,将妮莎雅尤的生日(4月5日)定为“妮莎雅尤日”(Nisha Ayub Day),以表彰她的维权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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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莎雅尤的女性身分,以及她在马来西亚所作出的努力,在国际上受到认可与致敬。马来西亚人接受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3月29日,美国国务院在华盛顿举办了国际妇女勇气奖颁奖礼,由14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领袖领取,其中一位正是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社运分子妮莎雅尤(Nisha Ayub)。
2017年3月29日,美国国务院在华盛顿举办了国际妇女勇气奖颁奖礼,由14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领袖领取,其中一位正是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社运分子妮莎雅尤(Nisha Ayub)。
“妮莎雅尤在马来西亚多年来,一直成为歧视与暴力的目标,甚至入狱3个月期间遭受性虐待和羞辱。尽管困难重重,她却一生致力于通过非政府组织SEED来保护跨性别者社群。她支援性工作者、爱滋病患者,提供法律上的援助以及举行与LGBT受迫害有关的醒觉运动。虽然面临威胁,却仍致力于她的工作,因为这是她在乎的事,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妮莎雅尤非凡的努力,推动公平、公正以及对不同性取向认同与容忍的社会。“作为一名勇敢的女性,我们向您致敬。”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表扬她说。
当妮莎雅尤从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手上领过国际勇敢女性奖时,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害怕。
虽然知道这是一项国际奖项,虽然知道全世界都在关注她,而她最在意却是马来西亚人的反应——那一个她还在奋斗中的国度,对她的看法。
“十分复杂的情绪,百感交集。害怕的同时又感到荣耀,我让马来西亚的跨性别者为一件事情感到光荣。你知道吗?这是跨性别者第一次获得国际勇敢女性奖。”妮莎回忆道。
问她当时心里最想对马来西亚人说的话,她想呼吁大家:无论是跨性别者还是一般人,我们是时候站起来发声了!
“声音,拥有很巨大的力量,我也是用自己的声音开始了这一切。你内心想要改变,可是如果不站起来说话,没有人会知道,而一切都不会改变。”
关于妮莎说了一百零一遍的故事
纵然世界有许多不公平对待女性的地方,然而就连要当一名女性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则非跨性别者莫属,尤其是生活在马来西亚的跨性别女人。
在媒体面前的妮莎雅尤,十分健谈大方。尽管前后接受3家媒体的专访,每个专访几乎都超过一小时,加上天气闷热,她却丝毫没有露出疲倦和不耐烦的神色,一直向记者和摄影记者谈笑风生;尽管问题重复又重复,她总是耐心一一回答。
关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监狱遭遇,我想从2000年发生至今,她大概已经重复叙述了不下百次吧?
我一直犹豫,该如何不揭伤疤之下,让人们了解马来西亚的跨性别者遭遇着各种不公平的对待,从中同理她们的悲痛,并尊重她们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基本权利?甚至反省自己过去是不是不小心成为了加害者,提醒下一代的人不要重复同样的歧视行为和偏见?
妮莎雅尤却是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一百零一遍的生平故事。
从小时候的他,如何对洋娃娃、女性衣物的喜好,慢慢地察觉自己内心的那个她,一直到长大后,寻求外在的改变,成为真正的她。
6岁,在她还未能分辨男女的年龄,就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天性:比起玩具车,更喜欢洋娃娃,给它们梳头发、设计发型,甚至设计衣裳,替她们穿上自己手缝制的衣服。
9岁,学校举办服装比赛。人家给她化妆,穿上黑色的芭蕾舞衣。“那一瞬间,我感觉十分美好,很享受当女孩子的感觉。我这才察觉自己与其他男生不一样。”
【简介】妮莎·雅尤 Nisha Ayub 1979年出生于马六甲,曾在化妆公司担任化妆师、酒店柜台服务人员。2000年在伊斯兰刑法裁定她违法判入狱三个月,出狱后从事性工作。后来投入社区服务,创办了姐妹正义联线(Justice For Sisters)与SEED基金会,提供法律援助及极力阻止对跨性别人士、同性恋与双性恋(LGBT)的迫害,同时也帮助各种边缘人如妇女小孩、无家可归者、艾滋病患者等。2015年获得艾莉森黛丝弗基斯卓越人权奖(Human Rights Watch’s Alison Des Forges Award ),今年获得美国国务卿国际勇敢女性奖,成为该奖项首个跨性别者得主。
一直被提醒举止要像男生
然而,她并不晓得这样的不一样,将来会带来多大的困扰,甚至可怕的际遇。她只知道自小家人不断纠正她各种女性化的行为,舅舅、姨姨们总是提醒她不可以那样坐,不可以那样说话,“他们说,我必须像男孩子一样说话,像男孩一样走路。”
现在想起来,她才明白家人当时这么做,全然是因为担心她,想要保护她。然而她并没有后悔成为自己,“我心里清楚,那样的我,不是我。”
中学时期男同学的欺凌
没有人教妮莎那些阴柔的动作,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
男生们坐下来,腿自然是张开的,而她总是双腿紧贴着。
她也特别喜欢人家唤她诺尔(妮莎的本名为莫德诺尔([MohdNor]),因为那样听起来比较温柔,比较像女性。
男性常态特质中的男子气概使然,性格较刚烈强悍的男同学会排斥一些不符合应有标准男人,比如性格较软弱、动作或说话比较阴柔的男生。举手投足都像女性的妮莎,理所当然成了被欺负、排斥的对象。在男校里,她老是一个人独处,没有朋友。
“我最深刻的事发生在中二,上厕所时有男生为了恐吓我而向我‘露宝’。”当时她害怕得不得了,只好向老师倾诉。幸好当时的她功课好,老师都很疼爱她,被欺负时都会保护她,因此让她使用教师厕所,避免如厕时遭受男同学的欺负。
中三毕业之后,她转校来到吉隆坡安邦男女同校,在那里确实少受男生的欺负,原因是女同学会站出来保护她。
“可能男生都比较顽皮!”对于那些被男同学欺负数不清的日子,妮莎没有怀恨,只是一笑置之。
跨性别者悲歌唱不完
极度想做自己、渴望独立的妮莎,中五毕业后没有继续深造,她找了一份化妆品公司的工作,几个月后,因为表现良好又有化妆的天份,她升级为化妆师,时常到当地电视台给艺人、主播们化妆。
那时候的她,已经留着长发、女性装扮,甚至存钱在20岁那一年隆胸,并开始接受贺尔蒙疗法。家人当然是反对的,给她很多的压力,但她依然坚持做自己。除了家人,一切看似很顺利,然而不久之后却是噩运的开始。
妮莎的母亲在一场瓦斯炉意外中受重伤,由于她是母亲唯一的照护者,为了照料母亲,她只好辞职回到马六甲,顺利地在酒店找到了柜台服务人员的工作。
有一天工作结束后,傍晚7时她与朋友相聚,“我还记得当时和两位跨性别者、一名女性朋友是在新源隆铁船路(Jalan Bendahara)上,突然有一辆车停下来,宗教局人员要求查看我们的身份证。由于当时我是唯一穿着裙子的人,当他们从我身份证看到我是穆斯林的时候,就把我抓进警局考问。”
宗教局隔日就以伊斯兰刑事法66条的“男扮女装”条款下提控她。有人建议她认罪,说是警方会从轻发落,对法律毫无头绪的她认罪了,法庭判她入狱3个月,她随即被送到加影男监狱受刑。
她在那里,经历了她人生中最黑暗、最可怕的经历。那是妮莎最不堪回首的回忆,她曾说,尽管说了很多遍,但每回忆一次都要掉泪一次。通过各个媒体过去的报道中,我们捡拾她在监狱零碎的记忆片段:头发被剃光,被逼在牢房前脱光在其他男犯人前面走一圈,遭到恶言恶语、嘲笑和讥讽,集体性侵,甚至为了得到保护自己免受犯人侵犯,被逼长期为狱卒提供性服务。那时候的她才21岁,还是处子之身。
妮莎每天活在恐惧当中,也担心未来出路更加坎坷了。她恨自己,恨这个社会,更恨这个世界。她试问自己不曾做过什么坏事,为何别人对她如此残忍,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身心受到极大创伤的她,绝望之下几度尝试自杀,但都被监狱里同样是跨性别的姊妹们阻止了。那时候她的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姊妹每周都来探望她,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出狱后,原本开朗的妮莎变得愤世嫉俗,悲愤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很丢脸。彻底崩溃的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好几个月。
是谁把她们推入火坑?
牢狱之灾,让妮莎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她的经历,反映了上千千万万的跨性别者,如何从社会里排斥到边缘。
由于无法找到一般工作,为了照顾母亲,她只好从事夜生活的行业,在一家夜店当女公关。当时确实赚了不少钱,一个月三、四千令吉,足以让她买下两部车以及购置更大的房子,然而从事夜店工作的那五年,她并不快乐。
“金钱买不到快乐,监狱的不堪记忆反覆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有忘记在我走出监狱时对自己的承诺——我要争取自己的权利。要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变,这就为什么我走入非政府组织。”
当时并没有跨性别者的相关组织,她从网络认识了《The Mak Nyahs:Malaysian Male to Female Transsexual》的作者,郑懿君博士(Dr.Teh Yik Koon)也是本地跨性别者研究学者。对方介绍她到非政府组织PT基金会接受辅导和寻求协助。尽管当时还在马六甲夜店工作,她不惜每周来回参与活动及当义工。
后来还干脆放弃夜生活的工作,接受仅有800令吉一个月的外展社工(Outreach worker),不久升为该基金会的跨性别部门计划管理人。
“我发现自己学习越多,掌握更多资讯,自己开始变得有力量。”妮莎也发现,自己想要争取的不只是自己的权利,而是整个社群的权利。因为不只是她面对问题,其他跨性别者也有同样的遭遇。
于是她开始做研究,研究与跨性别者的相关法律、权利,也向律师、女权运动者寻求谘询,从中学习了很多东西。
放弃财富,捍卫尊严
妮莎先后创立姐妹正义联线(Justice For Sisters)与SEED基金会,SEED基金会为同性恋者及受忽视群体如边缘女性和小孩、无家可归者、爱滋病患者等提供支援;姐妹正义联线则是为跨性别者提供法律援助,并停止对跨性别人士、同性恋与双性恋(LGBT)的迫害。
尽管这个国家让妮莎受尽侮辱,然而后来有许多公司、团体、非政府组织希望她加入,甚至来自其他国家的邀请,她都没有接受,她选择留在马来西亚与跨性别者群体一起奋斗。
“我最大的意愿,就是帮助跨性别这个族群。如果我放弃了,还有谁能够帮助她们?我今天还在这里,是因为这个社群曾经支持我、帮助过我。”
我想起她领勇敢女性奖时说的一句话:“我不要任何跨性别女性在监狱中遭受和我相同的命运。”
妮莎坚守着一个信念,无论有多少钱、荣誉,或得到多少奖项,一定要记得站在这块土地上,紧记着自己来自哪里。“我来自马来西亚,我本来就应该就站在这里。”
“这就为什么我一直在努力做这些事。尽管在马来西亚为跨性别者争取权利是一件艰难的事。不过越是困难,越推动我们做更多的事。”
说这句话时,妮莎眼神里的坚毅,无不让人感动而钦佩、敬重,尽管那坚毅与勇敢的背后,是一段让人不忍卒睹的生命历程。
【跨性别者】 广义的跨性别指的是“LGBT”群体,包括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这里指的是跨性别者——那些不认为自己的性别与他们出生时基于生殖器官而被决定的性别表现为一致的人。他们或认为自己是“女性身体里的男性”(女跨男,Transman),或“男性身体里的女性”(男跨女,Transwoman),进而希望通过变性手术(Sexual reassignment surgery)来改变性别。在马来社会,他们被称呼为“Mak Nyahs”及“Pak Nyahs”,人妖(Pondan)、“合成女人”(Wanita Jadian)、“Lady Boy”都是带有歧视的蔑称。
相信改变的力量只是大马走得比较慢!
挑战不平等法律,打开大马人的眼睛
2014年轰动全国的跨性别者取得胜利诉讼案,当时上诉法院判决森州跨性别穆斯林“变装”无罪。然而,这一裁决在2015年被联邦法院推翻,理由是审理过程“不合程序”。
妮莎当年被伊斯兰法(Sharia)同一条文,即“任何男性只要在公共场所穿女性服装或有如女性的行为举止,可被罚不超过一千令吉或坐牢不超过六个月或两者兼施。”而被判入狱受刑三个月。问她是否对判决感到失望,她说:“对我来说,那是预料中事。联邦法院以技术问题推翻整个案件,并非判决。在我们看来,跨性别者依然是胜利的。”
她认为,2014年在森州上诉法院的胜诉,已经打开了很多人的眼睛。“你会发现,越来越多人勇敢去挑战不合理、不平等的法律。我们的尝试,实际上是开了一扇门。”在妮莎心中,当年公然挑战伊斯兰法、进行法庭诉讼的三名跨性别姊妹,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对妮莎说,她获得国际勇敢女性奖,不也打开了马来西亚甚至是全球人的眼睛?
“确实。当我在美国领奖不到几天,马来西亚又发生一宗跨性别者逮捕案:联邦直辖区宗教局(JAWI)突击检查一场在高级饭店举办的跨性别闭门活动,并以伊斯兰法逮捕了该活动的主办者和一名律师。”
不过让她惊讶的是,许多组织包括律师公会、穆斯林的非政府组织站出来,发出公文捍卫人权。“这个奖项确实打开了很多人的眼睛,让很多人站出来支持跨性别者。我的电邮、面书收到上千万封信,他们支持我和鼓励我;不只是跨性别者,当中有男男女女,及各族人群。”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让全世界的人们认识跨性别者很好的开始。”她笑言。“美国可以给予跨性别者一个奖项,肯定我们作为一名女性,那为何其他国家不能呢?”
我看见了社会悄悄在改变
努力了十余年,妮莎确实看见一些改变,尤其年轻一代。
她常被邀请到大学、学院演讲,而学生们的反应是正面的。“他们并非100%接受你,但我看见里面多了一些宽容。他们愿意听我们的故事,愿意听我们解释,也了解这课题必须受到关注。”改变,不只是社会大众的反应,她也看见跨性别群体开始走出来,从事夜生活以外的工作。
对于未来,妮莎希望马来西亚政府以及大马人能够承认,跨性别者是社会的一份子。
“我并没有要求特权,只是承认我们是社会的一份子。就这样,我没有要求更多。那是我的梦想,我的目标。”而她创办的姐妹正义联线将会继续捍卫跨性别者的人权,SEED基金会则帮助社会边缘人,只要需要帮助,那里会是他们的避风港。
妮莎一直相信改变的力量。虽然她心里清楚,马来西亚毕竟是穆斯林为主的国度,要走向对跨性别群体(LGBT)开放是一条很漫长的路,“我相信它有一天会发生,只是比较缓慢。单单看国际勇敢女性奖,全世界有谁会知道一个在秋杰路(Chowkit Road)工作的马来西亚跨性别者会获得这个奖项呢?这是很多人意料不到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
结语:接受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我和妮莎也聊起国内杰出的跨性别者,比如大马首个跨性人政治秘书何诗玲,集艺人、自然医学专家、武术家、企业家等为一身的钟洁希;也聊起她最痛心的阿丽莎法哈娜(Aleesha Farhana)——一名极力争取考入医学院的优秀穆斯林跨性别者,为了得到法律的认可而争取更换身份证上的性别。然而,法律拒绝了她的申请,认为“她没有子宫,就不是女人”,阿丽莎在法庭判决后一个月去世了。媒体声称她死于心脏病,不过妮莎说她是极度忧郁而死。
“让我伤心的是,判决出来后一些媒体以负面角度报道她的新闻,甚至以她的家人为目标;人们对她说出难听的话,导致她因忧郁症而死去。你看到吗?语言足以杀死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妮莎对阿丽莎的死去感到无比惋惜。阿丽莎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她极力想帮助这个社会;她也是双亲的唯一照护人,当她死了,年迈的父母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给跨性别者一个就业机会,一个换名字的机会,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些悲剧还会发生吗?跨性别者也是人,他们有梦想,也想为社会做点事,只是性别错置了。接受一个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妮莎的话,每一句都特别揪心。
她继而说,数据显示跨性别者是温和的一群,不曾伤害他人。女性喜欢和跨性别女性交朋友,享受和她们一起出去,因为跨性别者不但不会伤害人,而且永远保持乐观和快乐的状态。
“我们看起来总是那么快乐,开怀大笑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在生活中一直被拒绝,受尽了歧视和攻击。所以,只要能够走出去,哪怕短暂,我们只想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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