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於2017年7月26日。
公元2000年,正當全世界都在為“千年蟲”(Millennium bug)焦慮不已,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的時候,妮莎雅尤那一年的記憶,卻真的像當機一樣,陷入無止境的黑。她寧可自己的腦袋發生資訊錯亂,一切可以重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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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6月5日,那是妮莎不願記起,潛意識早已自動刪除的日期。她只依稀記得那是星期一,因為每逢週一,是她在酒店櫃檯服務休息的日子。傍晚時分,妮莎約了朋友到商場吃晚餐。天色逐漸暗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天日落以後,接下來3個月的天空再也沒有亮起來。
晚上9時,妮莎與兩位跨性別者、一名女性朋友走在新源隆鐵船路上,正聊著要去A&W快餐店的時候,迎面而來的路旁突然停了一輛白色麵包車,車裡下來的人,口氣像便衣警察一樣截停她們,要求查看身分證。
當他們發現妮莎是一名穆斯林之後,隨即將她與友人載往宗教辦事處。她們這才知道這群人是宗教警察。一輪盤問之後,她們又被帶往警察扣留所,妮莎當時還安慰友人說,“別擔心,我們不會有事的,因為我們沒有犯罪。”
殊不知,在穆斯林的世界裡,男人穿上女性的衣服是一宗大罪。一旦罪成,可面對最高1年監禁和1000令吉罰款,或兩者兼施。被捕的時候,妮莎是當時唯一穿著裙子的男人,宗教局隔日就以伊斯蘭刑事法66條的“男扮女裝”條款下提控她。
當時對法律毫無頭緒的她不知所措,有人建議她認罪,說是法官會從輕發落。她認罪之後,等待審判的幾分鐘彷彿一個世紀,宗教法官說了很長一段話,但她唯一記得的是“你被判3個月監禁”,妮莎當下愣了,腦袋彷彿被“千禧蟲”入侵,一瞬間變成空白。
在她關機、重啟、待機,回神過來之際,警員早把她的雙手上銬,強行拉上“黑色瑪麗亞”警車。在快速拉掉的畫面中,她看見一張張哭泣的臉孔,她異父同母的妹妹們,還有母親。送往男監獄的兩個小時路程,是一條通往未知的路,妮莎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慌,一路上不斷哭泣。
“這是一場夢嗎?我已經成為一個犯人?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我會失去我的工作?誰可以照顧我的媽媽?誰要支付家裡3個月的賬單?出獄後,誰還會聘請我?”
答案未解,已經看到監獄兩扇厚重、漆黑的大鐵門緩緩打開。她心裡非常害怕,想起了侏羅紀公園,門一打開,可怕的夢魘就開始了。
問卷調查
問題一:你曾因跨性別者身分,被警察逮捕或坐牢?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我的靈魂早已離開軀體,只有眼淚讓我感覺自己還存活著。”
硬生生被撕裂的蛹
她與一群即將入獄的男犯人站在烈陽下排隊拿號碼,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她渾身不自在,那些男人的眼睛宛如兩團熱情滾燙的火焰般,直勾勾的盯著她看,她害怕得顫抖起來。
當她的名字“莫德諾爾”被喚起,走進房間時,裡面有人說:“Ada pondan baru!”(有新人妖來了),當場所有的人,警官、犯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低著頭,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第一個要過的關,是每個跨性別者的噩夢——剃頭。原本一頭波浪長卷發的妮莎,被要求坐在椅子上,一名理髮師拿起電動剃刀,開始刨削她的頭髮。那一刻,妮莎終於按捺不住了,內心的委屈化作豆大的淚珠,如雨落下。
儘管妮莎服的是短期徒刑,理應是用3號剃刀頭,可理髮師卻選擇1號剃頭刀,直接把妮莎剃成光頭。
“Please, please la……(求求你)”妮莎幾乎是哭著哀求理髮師,然而對方無動於衷,剪罷還拿起鏡子,問她剪得怎麼樣。
接著,她領了一支折半的牙刷,杯子、洗臉盆,還有短期囚服:一件鷹塔牌(pagoda)白衫和綠褲子。鷹塔牌白衫出名的薄,沒有穿內衣,身材又豐滿的妮莎,胴體的曲線一覽無遺。
妮莎是在伊斯蘭刑事法而不是民事法下被控,她也清楚說明了自己沒有吸毒和服用任何藥物,當下卻被帶往監獄診所做毒品檢驗。診所醫生命令她拉起上衣,在其他獄卒和囚犯面前露出胸部。妮莎從未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體,她感到羞恥、難堪,立刻用雙手遮掩胸部。
事後她曾經問監獄其他跨性別者,發現她們都沒有被要求做毒品檢驗,“我們都覺得不可理喻。後來我終於知道原因——跨性別者當中,只有我做了隆胸手術。”
然而,將她僅有的一點尊嚴都徹底剝奪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醫生說要進行肛門毒品檢查,“不用擔心,檢驗不會痛,我只是用手指……我們都是男人,你害羞什麼?”
周遭人不動聲色的無情和冷漠,身體上那刻骨銘心的羞辱和痛楚,妮莎那一刻極度想死。“我的靈魂早已離開軀體,只有眼淚讓我感覺自己還存活著。”
更甚的是,妮莎的牢房在整座監獄最後一棟,走到牢房之前,會經過至少3間牢房,還有一個大操場。她和其他新囚犯經過的時候,人稱“cikgu”(老師)的監獄官,叫他們排排站在這些牢房的鐵門前命令道,“buka baju!(掀開衣服)”。
妮莎旁邊站著兩名男子,他們理所當然掀開上衣,然而妮莎不一樣,她已經擁有女人的身體——19歲那一年,她動了性別重置手術。
就這樣,妮莎被要求一間間牢房展示自己的乳房,被男犯人的嘲笑聲羞辱了一次又一次。經過大操場時,“老師”用哨子把所有操場上的犯人都叫過來,再次命令妮莎等人掀開自己的上衣,引起了一陣起鬨騷動。
“那些男犯人就像性飢渴的流氓似的,又喊又叫,我沒有看過那麼可怕的場面。儘管隔著一道籬笆,但我受到極大的驚嚇,全身顫抖,嚇得快要尿褲子。”
妮莎像一隻尚未發育成熟的蛹,赤裸裸又血淋淋的,硬生生被撕裂並拖出蛹殼,讓人們嘲笑它既不是毛毛蟲,亦不是漂亮的蝴蝶。
遭受一輪又一輪的戲弄、羞辱,人格尊嚴上無情的踐踏、蹂躪,監獄官終於讓她進入牢房。
蟻的集體侵蝕
那一夜,妮莎幾乎在淚水中度過。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遭受如此對待,承受巨大的痛苦。
唯一慶幸的是,她和其他跨性別者犯人關在一起,免受其他男囚犯的干擾與侵犯。她以為厄運就此結束,豈知昨日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個開始。
牢房中較年長的瑪麗亞娜對她說,她必須在監獄裡找到一個“乾爹”(sugar daddy),當下她並不明白,然而第二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她終於明白瑪麗亞娜的意思了。
清晨6時許,一夜未眠的妮莎和其他囚犯一樣,監獄官大喊“master”的時候,趕緊伸出雙手放在牢門上的小窗口,讓監獄官數人頭。監獄官算了人數,離開前總是在她們的手背上狠狠敲上一棍,留下一隻隻手紅腫瘀青。犯人當中,只有跨性別者才會遭此對待。
監獄生活第一天的妮莎並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看見其他囚犯排隊領早餐,徹夜未眠的她腦子昏昏沉沉,也跟著其他人去排隊。她沒有發現,跨性別者原來可以直接領早餐而不必排隊。
就在牢房最後一角,大約是六七個男人,把她推去牆角,開始狂抓她的乳房。妮莎嘗試推開他們的手,卻被其中一人緊抓住她的頭猛撞牆壁。他們威脅她說,如果她大聲叫喊,就會被他們打。
他們把妮莎推到膝蓋前,迫使她為他們做口交。妮莎哭著哀求他們,可是沒有人同情她。“監獄官就坐在前面,我相信他已經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事,但他卻裝作不知道。”
那天她沒有領早餐,獨個兒躲在牢房裡哭泣。她問上天,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她究竟犯下什麼滔天大罪要承受這一切?
問卷調查
問題二:人們用什麼字眼來羞辱你?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Bapuk(或Bapok)、Pondan、Darai(馬來語中的“娘娘腔”、女性化男子的貶義詞)、Ladyboy/Tomboy、人妖/阿瓜、閹人、廢柴、不完整的人類(manusia tak jadi)、地獄人(ahli neraka)、娘炮(fagoot)
問卷調查
問卷三 :你最討厭別人問的問題……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你要不要免費性愛?你可以服務我嗎?
.你有陰莖/陰道嗎?
.你的胸部看起來好像真的,我可以摸嗎?
.你有嘗試和男人(問跨性男)/女人(問跨性女)做愛嗎?
.你幾時要懺悔?
.你為什麼要違逆神的旨意?為什麼不能接受神賦予你的身體?
.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卵即使畸形 也是上天所造
那時的妮莎,才剛滿21歲;入獄的兩個月前,妮莎才剛慶祝自己的生日。
成為女人不是她的錯,那是與生俱來的特質。
6歲的時候,在她還未能分辨男女的年齡,就已經顯露出了天性:比起玩具車,她更喜歡洋娃娃,總是給它們梳頭髮、設計髮型,甚至設計衣裳,替她們穿上自己手縫製的衣服。
9歲在學校舉辦服裝比賽。人家給她化妝,穿上黑色的芭蕾舞衣。“那一瞬間……感覺十分美好,我很享受當女孩子的感覺。”
沒有人教妮莎那些陰柔的動作,彷彿都是與生俱來的。男生們坐下來,腿自然是張開的,而她的雙腿總是緊貼著。她也特別喜歡人家喚她“諾爾”(妮莎的本名為莫德諾爾〔Mohd Nor〕),因為那樣聽起來比較溫柔,比較像女性。
然而,她並不曉得這樣的不一樣,將來會帶來多大的困擾,甚至可怕的際遇。她只知道自小家人不斷糾正她各種女性化的行為,舅舅、姨姨們總是提醒她不可以那樣坐,不可以那樣說話,“他們說,我必須像男孩子一樣說話,像男孩一樣走路。”
現在想起來,她才明白家人當時這麼做,全然是因為擔心她,想要保護她。她的印籍母親原是基督徒,不過在她6歲時死去的父親是一個馬來人,因此她與母親改信伊斯蘭教。
基於伊斯蘭教不認同跨性別者,加上男性常態特質中的男子氣概使然,讀書時期那些性格較剛烈強悍的男同學會排斥一些不符合應有標準的男人,比如性格較軟弱、動作或說話比較陰柔的男生。舉手投足都像女性的妮莎,理所當然成了被欺負、排斥的對象。
《性別是條毛毛蟲》的作家,美國知名的跨性別運動積極分子凱特·伯恩斯坦說過,“我知道我不是個男人,漸漸地我明白我很可能也不是個女人。問題是,我們生活在一個要求我們非男即女的世界裡。”
妮莎“外在男人,內在女人”的性別錯置,生活在一個要求非男即女的世界裡,可她怎麼也不願意欺騙自己,當一名偽男人。即使沒有朋友,一個人獨處,甚至遭受同學欺壓,也寧可做自己。
中學時期,妮莎不幸被送入男校。
“印象最深刻的事發生在中二,上廁所時有男生為了恐嚇我而向我‘露寶’。”當時她害怕得不得了,只好向老師傾訴。大幸的是她的功課好,老師都疼愛她,被欺負時總會保護她,後來還允許她用教師廁所,避免如廁時遭受男同學的欺負。
中三畢業之後,她轉校來到吉隆坡安邦男女同校,在那裡確實少受男生的欺負,原因是女同學會站出來保護她。“可能男生都比較頑皮。”對於那些被男同學欺負數不清的日子,妮莎沒有懷恨,只是一笑置之。
極度想做自己、渴望獨立的妮莎,中五畢業後沒有繼續深造,她找了一份化妝品公司的工作,幾個月後,因為表現良好又有化妝的天分,她升級為化妝師,時常到當地電視臺給藝人、主播們化妝。
那時候的她,已經留著一頭長髮、女性裝扮,甚至存錢在19歲那一年隆胸,並開始接受賀爾蒙療法。家人當然是反對的,給她很多的壓力,但她依然堅持做自己。除了家人,一切看似很順利,然而不久之後卻是噩運的開始。
妮莎的母親在一場瓦斯爐意外中受重傷,由於她是母親唯一的照護者,為了照料母親,她只好辭職回到家鄉,順利地在酒店找到櫃檯服務人員的工作。
沒想到,這一回鄉的決定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
記憶爬滿 冷白的蛆
妮莎終於明白在監獄裡,唯一不再被其他犯人集體性侵犯的方式,就是尋求獄卒的幫助——就是找上所謂“乾爹”。
她發現一個監獄官對她有好感。儘管年齡相距甚遠,但她幾乎沒有更好的選擇,唯有向他提供性服務,以作為保護她的回報。否則的話,她可能被逼要服務一大班性飢渴的狼。
妮莎也才意識到,離開了朋友、家人,她就像一隻沒有翅膀的蝴蝶,飛不起來,被人狠狠踐踏在腳下。
儘管得到“乾爹”的保身符,妮莎與其他跨性別囚犯也不一定有安樂日子過。獄卒當中,一群人特別討厭她們,視她們為眼中釘,總是想方設法找機會欺壓她們。
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值班的獄卒關完牢房所有的燈,偏偏不關她們牢房的燈,讓她們在燈照下睡覺,光線刺激眼睛,一夜折騰。
妮莎也不曉得監獄中的甲蟲何以特別多也特別大隻,有個獄卒喜歡抓那些大甲蟲,趁她們睡著的時候拋向她們;看見她們嚇得雞飛狗跳,他就在旁幸災樂禍,捧著肚子大笑。
“尤其是來自北方的監獄官。”她認得那是北方馬來人的口音。至於為什麼反跨性別的情緒特別濃烈,她說,可能是當地宗教思想比較狹窄。
還有一次,監獄中發現一隻死去已久的貓,屍體早已發臭,上面爬滿了蠕動的蛆蟲,噁心得讓人作嘔。獄卒不叫其他男囚犯,偏偏指示妮莎去處理貓屍。
忘了說,妮莎在家中養了7只貓,每一隻都是她從路邊撿回來的。她曾經說過,自己從小沒有朋友,唯一可以傾訴心中苦悶的對象是動物,也唯有動物沒有分別心,不會歧視、恥笑她。因此她非常喜歡動物,尤其是貓。
問卷調查
問題四:你無法接受跨性別者的原因……
受訪人數:424
.“違反自然規律”
.“無法接受男男接吻”
.“很噁心”
.“太做作”
.“我懷疑他們都賣淫”
.“科學上不合理”
.“總覺得怪怪的”
.“對社會倫理造成不和諧,男女不分形成爸媽不分,兩個“爸爸”
“那一瞬間……感覺十分美好,我很享受當女孩子的感覺。”
折翼撲火求一死
經歷集體非禮事件之後,妮莎滿腦海都是負面情緒,羞愧、傷心、憤怒、恐懼、委屈,排山倒海洶湧而至,似乎要把她湮沒。
她感覺自己被一股黑暗力量往下拉,這黑暗是無底洞,而她不停的往下掉。絕望之際,妮莎在監獄裡嘗試自盡。
牢房裡唯一的窗口在屋簷之下,離地約7呎高。妮莎的身高是5呎7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高舉著那件薄得可看見胸部的白衫或藍色的褲子,努力跳躍嘗試勒住窗花。可是身高與窗花的距離畢竟相差太遠,她沒有成功。加上值班的獄卒每隔一小時便走動巡邏一次,每當聽見鑰匙碰撞的聲音“叮叮噹噹”逼近,她就得趕緊回到自己的床上,假裝已經睡去。
同房Purple看見她在三更半夜裡的怪異動作,問她怎麼了,妮莎一肚子委屈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二話不說抱著她失聲痛哭;而睡在最後一排的蒂娜(Dina)聽到她的哭聲,“就像一個失常的人那樣。我看著她,就好像看到當初的自己一樣,心裡覺得好可憐。”她回憶道。
遇見妮莎的時候,蒂娜已經是第三次入獄。第一次坐牢是被冤枉偷粉底,當時剛從砂拉越來到西馬工作,朋友偷了百貨公司的粉底,在她不知情之下藏在她的包包裡,離開的時候人贓並獲,蒂娜被判刑坐牢6個月。當時的她才20歲,進來的時候怕得要死。
後來又再坐牢,罪狀是男扮女裝、性交易,2000年那一年站街招客被警察逮捕,比妮莎早入獄幾個月。監獄裡好些跨性別者,經歷、罪狀和蒂娜都非常相似,感覺是註定的。這就是馬來西亞穆斯林跨性別者的命運。
自縊失敗,妮莎也試過不吃不喝,不過都抵不過同房“姐妹們”:蒂娜、艾瑪(Emma)、麗亞娜(Mak Liana)和Purple的好言相勸。妮莎的母親和妹妹們,隔週就會從家鄉乘搭兩個小時的巴士來到城中的監獄探望她。
對她來說,那也是一個無比煎熬的時刻。隔著玻璃窗,妮莎拿著聽筒一說話就落淚。“我媽媽原本不能接受我是跨性別者,不過即使經歷可怕的事,我依然堅持自己,她終於也接受了我。”
妮莎最在意自己的頭髮剃光這件事,她母親答應在她出獄的那天給她買一頂假髮,“儘管不希望讓她們看到我這個樣子,但她們確實給我一絲活下去的力量。”
問卷調查
問題五:人們對你們的刻板印象和錯誤理解。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所有跨性別者都是濫交的。
.你有精神病,應該去看醫生!
.跨性別者容易感染愛滋病。
.不要成為跨性別者,那是不正常的!
.為什麼一定要跨性別,你可以當同志。
.看不出你是變性人!
.和我進行性行為吧,我會把你變成正常女人。
問卷調查
問題六 :假設您發現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別者,您會怎麼做?
●受訪人數:424人
.66%的人表示接受他,讓他做自己
.22%的人表示不知道怎麼辦
.11%的人表示不能接受,會通過宗教或醫療糾正他的性取向或性別認同
.1%的人表示不能接受,覺得很丟臉,拒絕承認他是自己的孩子
“我要爭取自己的權利。要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變。”
自剝,以求生存
一場牢獄之災,讓妮莎頓時患上失語症。那些可怕的遭遇,她一句都說不出口:咧開嘴,想哭,想號叫,咽喉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一聲也發不出來;她拼了命想忘記,卻怎麼也忘不了。
那一頭光溜溜的頭顱讓她蒙羞,每次有人上門,她總是躲進房間裡,用毛巾把頭包住。
原本開朗的妮莎變得憤世嫉俗,她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一整個月。後來母親的儲蓄見底了,拖欠4個月的車貸,妮莎的摩哆也被銀行委外拖走了。妮莎只好硬著頭皮出外找工作,然而坐過牢的前科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吃閉門羹。
她,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世界。
上天關了所有的門,只開了一扇窄小的窗。就像千千萬萬墮入火坑的跨性別者一樣,妮莎唯一的出路就是夜生活,性工作。
“老實說,那是唯一接受我的地方。接受我有不堪的過去,接受我就是我——一名跨性別者。”妮莎在市中心找到一份在夜店當女公關的工作。過去,她的工作朝九晚五,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夜生活。如今日夜顛倒,服侍的對象都是男人。
警察經常來夜店掃蕩,儘管妮莎不喝酒、不吸毒、不賣毒,但難保不會再一次以伊斯蘭刑事法第66條文中的“男扮女裝”條款下被提控。因此她和其他女公關一起逃跑,或是躲起來。
不過這麼說來,妮莎又比在街上招客的那些跨性別者來得幸運,因為她們成為目標且無處可逃。
這些性工作者“站崗”的地方是巴士站,入獄之前,妮莎和其他人一樣,不能理解一些跨性別者為何從事性工作,甚至有些瞧不起她們。在牢裡牢外和她們混熟之後,生活在她們的圈子裡,妮莎發現每個人背後都是可歌可泣的故事,而且都非常相似——被家庭拒絕,年幼離家,教育程度不高,覓職被拒,遭警方逮捕或坐牢,從事性行業,吸毒,再遭受逮捕……走向社會更邊緣,彷彿是命中註定。
妮莎正值青春年華,長得標緻之餘,歌也唱得很好,因此得到夜店顧客的青睞。每天都有不少熟客來預訂,要求單獨見她。“如果服務對象是你喜歡的人還好,不喜歡的話也要戴上一副面具,假裝喜歡對方。”
夜店的待遇優厚,一個星期可賺上千餘令吉,這還不包括顧客給的小錢。從事夜店工作那5年,妮莎給家裡買了兩輛車,給母親家用、供房子,她甚至奢侈購物,給自己買想要的東西。
但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快樂。每一次踏入夜店之前,她總是痛苦掙扎一番。
有一天她在網咖上網,在谷歌上搜尋了“Mak Nyah”一詞(男跨女),突然搜出一個人的名字——“鄭懿君博士”,本地跨性別者研究學者以及她的研究報告《The Mak Nyahs:Malaysian Male to Female Transsexual》。
她鼓起勇氣給鄭懿君博士寫了一封冗長的電郵,那是她第一次向陌生人道出自己的過去與遭遇。博士給她回了信,介紹她到非政府組織粉紅三角基金會接受輔導和尋求協助。那時候,她還在夜店工作,不惜每週4個小時來回參與活動及當義工。後來還乾脆放棄夜生活的工作,接受僅有800令吉一個月的外展社工一職。
“金錢買不到快樂。監獄的不堪記憶反覆出現在我腦海裡。我沒有忘記在我走出監獄時對自己的承諾——我要爭取自己的權利。要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變。”
妮莎發現自己學習越多,掌握更多資訊,自己開始變得有力量;她也發現,自己想要爭取的不只是自己的權利,而是整個社群的權利。因為不只是她面對問題,其他跨性別者也有同樣的遭遇。
於是她開始研究與跨性別者相關的法律、權利,也向律師、女權運動者尋求諮詢,從中學習了很多東西。不久便升為該基金會跨性別部門計劃管理人。
妮莎的蝴蝶效應
有了知識,妮莎開始相信改變的力量。那一塊堵住嘴巴的黑勢力開始瓦解,她一點一點地掀開淋漓的傷口,唯有讓它曝光,找到病因所在,才能上藥。
從一說就哭到後來可以把完整經歷說出來,妮莎說,不斷讓自己重回記憶的案發現場,其實也在治療自己。
隨著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妮莎在監獄裡種種不人道的遭遇、黑暗中不見天日的勾當,一件一件被揭發。儘管截至今天為止,未有人為當年的罪行站出來承認錯誤,監獄中的施虐行為卻有逐漸減少的跡象。
當年妮莎的監獄同房之一,蒂娜後來又進了好幾次監獄,最近一次在2016年7月13日出獄。與她見面的時候,她的頭髮短至近乎光頭。
“現在監獄中比較少虐待和非禮跨性別者了,我想是因為妮莎的關係,那些在監獄中受委屈的人會勇敢說出來,就連警官無緣無故命令犯人在烈陽下操練的情況也少了。”
妮莎不幸的遭遇,把她變成一名跨性別者運動積極分子。
10年前,馬來西亞未有跨性別者任何組織,而粉紅三角基金會對跨性別者的關懷也只限於預防愛滋病。是以在2007年,妮莎創立了SEED基金會,為同性戀者及受忽視群體如邊緣女性和小孩、無家可歸者、愛滋病患者等提供支援,2010年又成立姐妹正義聯線(Justice For Sisters),為跨性別者提供法律援助,並停止對跨性別人士、同性戀與雙性戀(LGBT)的迫害。
妮莎奔走於受苦受難的跨性別者與法律之間,眾多案件當中,她最痛心的是阿麗莎法哈娜(Aleesha Farhana)——一名極力爭取考入醫學院的優秀穆斯林跨性別者。阿麗莎法為了得到法律的認可而爭取更換身分證上的性別,法官拒絕了她的申請,認為“她沒有子宮,就不是女人”。2011年7月29日,阿麗莎在法庭判決後一個月去世了,死的時候僅有25歲。媒體聲稱她死於心臟病,不過妮莎說她是極度憂鬱而死。
“判決出來後一些媒體以負面角度報道她的新聞,甚至以她的家人為攻擊目標;人們對她說出難聽的話,導致她因憂鬱症而死去。你看到嗎?語言足以殺死一個人。”
阿麗莎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醫生,她生前極力想幫助社會;她也是雙親的唯一照護人,她死了,年邁的父母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你給跨性別者一個就業機會,一個換名字的機會,一個讀書的機會,這些悲劇還會發生嗎?跨性別者也是人,他們有夢想,也想為社會做點事,只是性別錯置了。接受一個跨性別者,真有那麼困難嗎?”
妮莎最後那句話,聽了讓人特別揪心。
把我的翅膀切掉,我依然是蝴蝶,而不是一隻毛毛蟲
2014年,轟動全國的跨性別者取得勝利訴訟案。當時上訴法院判決森州跨性別穆斯林“變裝”無罪。然而,這一裁決在2015年被聯邦法院推翻,理由是審理過程“不合程序”。
妮莎當年正是被伊斯蘭法同一條文,即“任何男性只要在公共場所穿女性服裝或有如女性的行為舉止,可被罰不超過1000令吉或坐牢不超過6個月或兩者兼施。”而被判入獄受刑3個月。
問她是否對判決感到失望,她說:“那是預料中事。聯邦法院以技術問題推翻整個案件,並非判決。在我們看來,跨性別者依然是勝利的。”妮莎相信,2014年在森州上訴法院的勝訴,已經打開了很多人的眼睛。
“你會發現,越來越多人勇敢去挑戰不合理、不平等的法律。我們的嘗試,實際上是開了一扇門。”在妮莎心中,公然挑戰伊斯蘭法、進行法庭訴訟的3名跨性別姊妹,才是真正的英雄。”
捍衛跨性別者人權並不容易,因為她成為公眾人物,隨時都可能成為反跨性別者的攻擊目標。
2015年9月10日早上,妮莎雅尤出門上班前,在自家門口遭到兩名不明人士攻擊。兩名印裔拿著鐵棍敲打她,口中操著淡米爾語罵她說,“今天是你的死亡之日!”對方掌摑她,不斷敲打她,閃躲中擊中了腳踝和膝蓋。
“我一直叫他停止,但他似乎想置我於死地。”
她母親發現了,立即在窗口大聲尖叫把對方嚇跑了,妮莎的鄰居紛紛跑出來伸出援手。一名馬來婦女出來幫助她,另一個婦女抱著她,帶進家裡避免再次被攻擊。
那之後,兇手並沒有被繩之以法。
“你可以剪掉我的頭髮,可以剝掉我的衣服,可以踐踏我的尊嚴,甚至可以殺了我,但你無法剝奪我作為跨性別者的身分。”妮莎當時說了這句話,後來成了捍衛跨性別者人權最悲憤,卻也最有力量的一句話。
2016年3月29日,美國國務院在華盛頓舉辦了國際婦女勇氣獎頒獎禮,由14名來自不同國家的女性領袖領取,其中一位是她,馬來西亞的跨性別社運分子妮莎雅尤。
美國國務卿約翰克里(John Kerry)頒獎給她的時候,表揚她說:“作為一名勇敢的女性,我們向您致敬!”
穿著一件紫色的馬來傳統裙子卡巴雅,妮莎雅尤在臺上像是一隻展翅的蝴蝶,不,她就是一隻美麗的蝴蝶。只是過去那一段讓人不忍卒睹的生命歷程,讓她的翅膀更加有力而堅硬,飛得更高,更遠。
問卷調查
問題七:生活中面臨最大的挑戰?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58%人表示覓職被拒
.44%人表示被宗教拒於門外
.43%人表示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
.26%人表示遭受警方逮捕
.18%人表示被伴侶遺棄
.18%人表示其他問題:身分證、護照更新問題,使用廁所的困擾,社會歧視,無法公平享有公共福利如教育、醫療等
.11%人表示最大的挑戰是牢災
問卷調查
問題八:您想對社會說的話,或未來的期許。
●受訪者:80名跨性別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希望社會把我們當成人類一樣看待
.希望更開明的大馬人民
.不會再受到欺壓和暴力對待
.所有LGBT獲得自由做自己
.讓我們獲得和你們一樣,擁有同樣的教育、醫療和就業機會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請對我們寬容一些
.希望能夠更改身分證上的名字和性別
.希望跨性別者能夠結婚
.我們也是人,請停止羞辱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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