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丘露薇最後一次來馬的採訪工作,原來是2013年馬航MH370事件。她先在中國北京機場採訪家屬,再來到吉隆坡跟進政府記者會,好像每天都有點希望,又什麼都沒有。那時,她還順道採訪了時任國會反對黨領袖安華,“在一個很破落的酒店……”她說那條新聞只播了一次就被當時馬來西亞政府投訴。物換星移,安華已是現任首相。
閭丘露薇呢?2015年離開鳳凰衛視後淡出熒幕,離開前線。但她沒有離開新聞,取得博士學位後在香港浸會大學教新聞、研究新聞。記者迷戀現場,對大事件無法自拔,她就換個方式參與、紀錄。這回不寫新聞,而寫小說《浮世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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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本刊 白慧琪
攝影:本報 林明輝
11月底的雨夜,不少讀者或前觀眾來到八打靈再也的季風帶書店,不是聽戰地採訪經驗,而是聽閭丘露薇分享小說《浮世薔薇》。
閭丘露薇出生於中國上海,1997年加入香港鳳凰衛視,2001年和2003年分別遠赴中東採訪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有“戰地玫瑰”之稱。她採訪過印尼海嘯、四川地震、日本地震,也採訪過多名中國國家領導人。那些年若透過有線電視臺收看鳳凰衛視,一定對這個少見的複姓名字有印象。
許久不見,閭丘露薇這回以小說作者的身分回到大家眼前。她把還不是記者時的文革、八九六四,以及不當記者後的香港反修例運動,冠病疫情期間的上海封城、烏魯木齊大火、白紙運動和俄烏戰爭寫進小說中三代女性的生命裡。她說,新聞寫作對人物刻畫有侷限,小說可以透過文字讓人體會某一類人(她特別強調不是某一個人)的思想、情感、情緒動盪。
寫小說有挑戰,優美文字和細膩刻畫不似她習慣的,簡潔有力的新聞文體。閭丘露薇也知道自己的缺陷,文字本身就不是某種意義上的美,其實她不是很喜歡那種美,更喜歡直接表述。小說需要慢慢烘托,心中當慣記者的那一部分就會吶喊“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字?”她則告訴自己:耐心一點……
“小說跟新聞還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是時效性。”她覺得新聞當然對當下產生很大的影響,歷史研究也會參考過去的新聞報道,“可是很少有人真的會去翻看當年的新聞報道。”倒是反映時代的小說易讀,能讓人快速瞭解過去。
尤在現在中國大陸與香港的言論空間中,選擇寫小說顯得更為有理。她在小說紀錄了中國“牆內”難能看到的東西,但因在臺灣出版,所以創作期間並沒有自我審查,寫得一點也不隱晦。只是,為避開香港相對輕微的審查,書腰設計還是省去了“六四”“反送中”等關鍵詞,包裝成情感小說,也免去她身為學者研究示威報道的簡介。奈何出版社2046還是上了香港主流中資書局的黑名單,最終只能在獨立書店尋獲。
正因為熱愛當記者 不再妥協 所以離開
閭丘露薇不是第一個轉換跑道寫小說的記者。她想紀錄時代的心意從來沒變,只是不寫新聞,改從學術和文學下手。她現在是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在學術界研究中國新聞、中國社會運動、中國的審查和宣傳等。俄烏戰爭爆發,考慮到教學正職,她沒有以獨立記者的身分前往採訪,而是前去當義工,再把這些經歷化作小說情節。
她有多愛當記者?她說起2007年到美國哈佛大學參與尼曼學者計劃。計劃的目的是讓入行超過10年的資深記者進修,停下腳步思考職涯未來。一屆共有24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結果一半的人在一年後轉行。“但我當時是急著要回去的,這一年讓我更清晰地發現我要回去,我要去採訪,我要去一線。”
然而幾年後,那個出入國際重大新聞現場的閭丘露薇怎麼不當記者了?
閭丘露薇不諱言,其中一個原因是2012年新的領導人上臺。採訪中國國內新聞本來就受限制,但2012年後她明顯感受到連國際新聞也沒有采訪空間。“我還記得2012年是俄烏衝突,我是評論員,我們是不能批評普汀的。”
在從前言論相當自由的香港,閭丘露薇其實一直在紅線上工作。1998年在美國採訪時任總理朱鎔基入世談判(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被指報道顯得領導人不夠強硬,不能播報。有次她被電視臺冷藏,因為在節目中提到時任香港反對派領袖李柱銘。被派到泰國採訪軍事政變,她在微博不斷更新抗議者的動向,又接到主管的電話。
閭丘露薇近800萬粉絲的微博賬號是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被封的。可是早在那之前,每年六四紀念前後她的微博賬號都會被封,先是1天,然後7天、1個月、3個月。她自認自我審查,只是寫“維園的月色好美”“好多人”也被封。
“那我再做別的。”閭丘露薇是這樣一路走來,此路不通就另闢途徑,繼續做自己想做的新聞。“只不過到了2013年的時候,我是覺得連別的都不可以做了。”
2014年雨傘運動,閭丘露薇沒有參與報道和評論,僅以香港市民的身分見證。2015年申請到入學資格,遂離職赴美修讀博士學位。
不做記者,閭丘露薇認為是大環境使然。“正是因為那麼想要當記者,我對記者有個最基本的要求,我的底線已經不高了,但是你不能再低了。”不能再妥協,所以離開。
當新聞環境生態不好 或許終將一天無新聞可看
其實很小的時候,閭丘露薇就想當記者了。她還在中國時接觸了報告文學,很多問題都是由很有正義感的記者寫下內部報道後,內參給改革派官員,然後一起解決了社會不公平的事。她不想做官,就想長大可以當記者。
長大後有成為自己夢想中的記者嗎?“其實當我成為記者之後已經提醒自己,不要把記者當成社會的良知。”閭丘露薇沒有把這份志業想得多麼偉大,她在很多場合都講過,記者其實就是一份有職業要求的工作——準確與公共知情權。記者工作雖然社會責任感更高一些,但是不要把自己放得很高,覺得是正義的代表、化身。
她受不了審查,先行一步離開前線,而香港在反修例運動和國安法之後,新聞界又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閭丘露薇認為香港媒體相對中國大陸還有些空間,但新聞自由下滑,公信力跟著下跌是沒辦法的事,這個現象也存在於各個社會。
“你如果去問很多香港人的話,就會覺得沒地方看新聞呀,我去哪裡看新聞啊?”以2022年中國的白紙運動為例,香港報道的媒體不多。“那在過去是不可能的。中國的記者報不了的新聞會交給香港同行,這個時代早就過去了。大家幾乎不想碰中國的新聞,因為國安法。”
至於香港本土新聞,閭丘露薇認為還有一些媒體在努力,也有離開了的記者成立自媒體,例如一群前法庭記者創立的《法庭線 The Witness》。
“有一個讓人擔心的問題。”閭丘露薇說,記者的新聞觸覺需要經驗累積,“但如果你一直是在一個被控制得比較嚴的環境之下,慢慢的新聞觸覺也會受到影響。”她在大學教新聞,新聞系已經不再熱門。這些未來記者的作業選材,也令她擔憂,學生想要去碰觸的東西好像不那麼廣泛。“當新聞環境的生態不是那麼好,又缺乏競爭,缺乏寬鬆的環境,那到最後可能就沒什麼新聞可看了……”
“我不是太樂觀。這個監管的體制,其實可以參考中國嘛。”閭丘露薇說,中國的新聞業一片死寂,調查記者都離開了,但她並不絕望。
“我覺得人是要這樣,你要認清現實,不能自我欺騙。給自己虛假希望,這是很有害的。”她說這是和香港年輕人學的,2019年時有句話說“不是因為你抱有希望才去做,而是你覺得要做的才去做”。
她說,如果帶著虛假的希望做事,很快就因一兩次挫敗而放棄、失望了。相反的,如果對現狀充分了解,而你也知道艱難的狀況或者侷限到底在哪裡,但是你還是覺得“這是對的,我要去做”,那這樣的韌性相對來說會強大一點。
小記 記者最怕採訪的大概就是記者吧,尤其面對那麼優秀的前輩,感覺就像班門弄斧,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但閭丘老師沒給人壓迫感,還親切得很。專訪前一晚是講座會,先行打招呼,她分享晚餐吃了的馬來西亞的“兩餸飯”(經濟飯)。專訪後再看攝影大哥捕捉的畫面,閭丘老師認真聆聽、回答和歡笑的樣子,毫無架子。又一次,小記者把“非常人物”想恐怖了,嘻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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