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歲末總潮溼多雨,想上山看你的心願一直沒實現。今年特意提前一個月,趁雨季來臨前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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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再次開往你住的城鎮。城鎮面向大海,適合整日仿擬一首詩,以朵朵浪花和泥灘地上的小白鷺。你仍舊一身挺直白衫,獨自站在紅色岩礁大片裸露的岸邊,高高地將白熾燈光打進我眼裡。燈束不急不緩,穩定旋轉,指引所有生命遠離暗礁。
離家之前,從書架抽出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名著。赫拉巴爾晚年過得不幸福,沒有兒女,妻子也離世了。他孤身活著,後來因背脊疼痛和關節炎而住院。康復出院之際,卻從病房五樓墜落身亡。是意外、自殺,或過於喧囂的孤獨?這成了個謎。“我從來並不孤獨,我只是獨自一人而已,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中。” 他這麼說。
書,我放進行李包。手機模式,調至勿擾。
在城鎮最靠近你的海岸民宿夜宿。旅遊淡季,偌大的民宿只有我一個房客。主人把鑰匙交給我就離開,我獨攬了整排民宿,包括一隻小黃狗、夜裡的海、向海延伸的小木橋,以及海上的星星。漆黑濃稠的夜,只有你仍在遠處發出白光,一如過往。
離家前,我自信地和家人保證,獨自一個人沒問題,數位科技可以解決很多問題。赫拉巴爾也說過,他有幸孤身獨處,才讓腦子充滿了聖者們生機勃勃的活力思想。但夜半驚醒,睜開眼,虛無感又一次在耳邊嗡嗡作響,像綠色無大頭蒼蠅到處飛,擾得我心煩意亂,連剛剛掛在夢裡的對話都已逐漸淡出,我完全記不起你剛剛在夢裡交代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甚至記不起你夢裡模樣。所有事物包括你我,都會變成一陣風,這樣的現實不夠荒誕嗎。只記得,昨晚恍惚中伴著海浪聲入睡,一波一波的規律節奏是正念,也是催人進入深沉潛意識的咒術。浪聲越見明顯,我越能聽見海浪裡細細的輕嘆,讓人忍不住想鑽入聲音裡。一探進去,才發現岔路繁多,岔路再分岔路,如失眠多日浮出的血色眼絲,每一細條都猩紅、緊繃。我焦慮著左顧右盼,決定握緊拳頭,往其中一個方向走。一步一步往前,人生會因看見而順暢,而更顯真實……可最終,居然被惡搞般又步回了分岔原點!若不是小黃狗當時汪汪吠了幾聲,撐住了我,我大概會被一個叫世紀孤獨的惡魔擄走,落入情緒漩渦,困擾於耳內永遠唰啦啦不斷推擠堆疊的流水聲。
打起精神來!希望今天是適合上山,可愛晴朗的一天。
天還未亮。我繼續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直至海面晨霧逐漸聚攏,直至天色漸開,霞微露。喧鬧了一夜的海浪已平靜,睡去。我下了床,到浴室梳洗。馬桶嘩啦一聲,所有殘留體內的汙穢屎尿通過排水口,似乎直接排入大海!我嚇一跳,海沒被驚動吧?沒,它沒對我咆哮,它不媚俗,只在排水口發出呼呼呼噗噗噗的迴音,如沉睡的鼾聲。我背起包包,安心離開。
二
上山的路要經過紅礁岩石海岸。走在石岸,把一棵棵木麻黃從1連到50就連出了一個巨人的側臉,巨人正張合唇瓣,與岸外的霞露島開心說話。據說霞露島過去住著原住民,現已是無人島,上面留有許多瓷器碎片,還有座古老小燈塔孤立著,與你遙遙對望。擅長數理的你小時候一定也玩過數字連線遊戲吧?數字越多,連線越複雜,如人生。連著連著,很多怪圖案、俠義奇幻的故事會出現。巨人與孤島是當中的存在,用以妝點我們平平無奇或困苦的現實生活。
山腳下有個晨運的馬來大叔說,進山後一直靠左走,放心,半小時內就抵達山頂。鋪滿落葉枯枝的狹小路徑像一張嘴。進入山林前,我深吸一口氣,很快就走進了清幽暗綠裡。除了咔嚓嚓腳踩枝葉發出的聲響,以及右耳傳來的海濤,再無其他。大自然的生命力是頑強的,林子裡到處攀爬的老藤如蛇,有的扭成麻花,有的鑽到巖縫裡,擺動的幅度極大,與所有阻礙相互依存,嘶嘶笑展現出流動的意志與力量。我瞧得有趣,拿起手機拍攝怪狀老藤做畫材,一時忘了前進。顧著屏幕與構圖,不小心撞破幾張蛛絲網陣,慌忙用手亂掃一通,抬頭,一座穆斯林墳地就落在林間草叢,白色墳碑一一向著大海,個個低頭默默祈禱。我沒有恐懼,只是愣在原地。眼角瞥見被驚擾的金色蜘蛛抱怨似的,在破網處急急忙忙牽拉著什麼,大約在補綴這山林藏好的死寂孤傷,同時,展開另一張時間的未來之網。站在生與死之間,會強烈被暗示:時間所剩無幾。我低聲說了幾句抱歉,往後推幾步,決定聽自己的,改變路線不靠左,沿樹椏處綁著的紅布帶往上走。
林裡連風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喘息聲,彷彿一切僅能靠自己。然而,每條岔路都有紅布,有的路還拉了粗麻繩,只是麻繩經年風雨已黴黑得不太牢靠,上面還爬著一路隊的大紅螞蟻。我站穩腳步放低身體重心,以麻繩為假想助力,手扶地往下蹬,咦,下一條紅布又繼續領著我往上走。想起年輕時跟山友大隊登山,一路笑鬧嬉戲,互相撒鹽幫忙驅趕身上的山蛭,認記身旁花草蟲蟻種子腳印,也會為後來的人留下登山的方向標誌。山友如今各自散了,但那些年累積的經驗,讓我即使獨自入山也不慌,何況這綁著許多善意的小山。只是這裡太靜,靜得讓人融成一灘軟泥那樣的靜。
丟下揹包,坐在一方青苔大陋石上。點點陽光透過樹葉篩到身上,青苔摸起來好柔軟,不知名的鳥啾啾鳴叫起來。我仰天躺下,眯縫起眼睛,空氣裡充滿森林與海洋的味道。在沉默中,在呼與吸之間,身體漸漸開了許多孔,能被穿透,聽見天地的流,向我緩緩湧來又褪去。某種看不見又存在的快樂和悲傷,也從孔洞奔騰進出。若這過於喧囂,若這是孤獨,我深刻感受著與它的迴旋、合鳴、共振——我可以讓身體帶著這些洞孔回到人群現實中,如此繼續活著,如此遭逢一切並與之同在。這不是赫拉巴爾說的,是我。
我立即坐起,收好包包跳下千年陋石,繼續往上山的路走。岔路上綁著的紅布多了起來,左邊紅,右邊也紅,該選哪條?左邊吧,馬來大叔說盡量靠左。路越走路荒,忽然發覺前面就是懸崖,再多幾步就要踩空落崖。開什麼玩笑!我吞了吞口水,小心折返,回到剛剛的岔路口,拐右。走不遠,在一棵大樹下見著一亭,亭中居然駐有三尊拿督公,一白一黑一紅,月牙眼微微笑。這是山林地界的守護神啊。拿督公亭方圓一呎內無落葉枯枝,打掃極淨,亭子旁斜立著一把蒼老的椰梗掃帚。是你們把我叫回來的,是吧?我雙手合十虔誠敬禮:Datuk Kong, saya nak ucapkan terima kasih, kamsia kamsia!
山上的召喚越來越明顯,我加緊腳步進入亭子後方隧道般的灌木叢。前面有光,追著光的腳一跨,居然差點跌倒,撞出了山林!慌亂間站好,眼前豁然開出一條彎曲的柏油山路,通達山頂燈塔。抬頭,刺眼的太陽懸得老高。天啊,我已在林裡走了大半日!
三
我回過神,往上走。你,就在路的盡頭等著,等我靠近,告訴你關於赫拉巴爾那本《過於喧囂的孤獨》 獨白些什麼。
那是個憂傷、感動又有點魔幻的故事,赫拉巴爾為自己的故事留下眼淚,為這本書而活,併為它推遲了死亡。我把這本重要的文學經典讀了幾遍,寫下重點,放進包包,一步步走來見你。站在你面前很久很久,你一句話也沒說。我平靜地挪移腳步,慢慢離開,忽然想起要告訴你:剛剛撞出灌木叢時,我有回頭看,身後的洞口已無從辨認。我想,某個結界就此關上,某個腐朽的自己留在了山裡。
我會一直與你同在。
你旋轉了一輩子的光束,形成了獨特的宇宙漩渦,在離開世界多年後,仍繼續旋轉,每轉一圈,都是對我的召喚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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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金顺/巷坊风流(上)
前文提要:只见一个母亲,正让她的孩子在灯光流溢的金鱼灯笼下照相,那手机摄影镜头按下的刹那,童年就成了永恒,而这是多么美丽的情景啊,像童话里的世界,幸福快乐而没有忧愁。
而商街和文化坊巷能结合得如此相得益彰,或让充满历史静态的古宅让动态的文创商圈带动而活络起来,使古迹、历史建筑、特色商店、各种传统小吃,汇聚成了游客蜂拥而至的特色景点,在这方面,我觉得相关单位规划得非常周到,如我曾经游履过的中山市孙文步行街、佛山的岭南天地、漳州的古城、厦门的中山步行街等等,通过文商融合,让历史建筑在商圈中挹注了新的生命活力,也让历史更具可见度,这不缔为另一种传统“创造性的转化”。而三坊七巷,无疑也是极为成功的例子。
或许今日已经无法再现宋朝学者吕祖谦“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的情景了,南后街人潮如织,巷内也是游客常见,一派喧哗热闹,让我走在街上,也常常被磨肩擦踵的人声撞了满怀,而灯火浮动,书声已被街头艺人的音乐和歌声取代了。街上流丽光影,与满天的星斗对照,并迤逦到了尽头。在赶路的匆匆脚步中,我一路错过了文儒坊、衣锦坊、宫巷、塔巷、安民巷等,不知觉中就走到了尽头,再走出去就是澳门路了,所以只能折返,就来路匆匆赶回去集合。
殊未料及,回到了南后街牌坊边的小广场,巴士司机告知还有半小时,我仿佛突然赚到了一小笔空出来的时间,刚好牌坊右侧杨桥东路上是林觉民和冰心的故居,足以用半小时观览。冰心是自小学时就读过了她的《寄小读者》书简,歌颂母爱的伟大、游子思乡、家人眷恋,文笔浅白易懂;而林觉民则是因那封〈与妻诀别书〉而让人感动莫名,大爱无私,以肉身点燃革命之火,炸开一片日月天光,以照亮黑暗古老的中国,最后被逮处决而亡,成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所以迄今我仍会背出他那半封诀别书,从“意映卿卿如晤”到“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总有不忍卒读之感。以前听过李建复唱的〈意映卿卿〉,当唱到:“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名╱今夜我的笔沾满你的情╱然而我的肩却负担着四万万个情╱钟情如我,又怎能抵住此情万万千千……”时,百感千回感伤的歌声,不知打动了多少年少善感的心?惟林觉民死时才24岁,春华正茂,却为了心中熊熊烈火般不灭的理想而牺牲了。但有时候,死亡其实也是另一种再生,一如落红化为春泥,更更护花。
踏入庭内,即可看到林觉民的雕像,墙边植有绿被草木,幽然雅致。大厅陈设简朴,两旁的卧室和书房,都用作展览,图文并茂地敍述林觉民从少年开始弃决科考功名,崇尚新思想、传播新学、领导学潮和革命活动等等事迹,然而在另一厢房,则设有林觉民坐在桌前写信的雕像,身后墙上却挂着其当年手书〈与妻诀别书〉全文复制的放大版,并有男声录音以缓慢低沉的声音念着此信,一字一泪,一行一血,伤心最是绝情人,非太上之忘情也,而是情在家国,情在苍生,情在天下。因此对于这封被喻为20世纪最美的情信,我不知道当时正怀着身孕而韶华23的妻子陈意映读到手书时,在回肠寸断,肝胆俱裂的情态下,会觉得那是情书吗?窗外疏梅筛月影,人随长漏声俱尽,我看着卧室墙上两人挂着的照片,林觉民气宇轩昂,陈意映则温婉淑柔,原本这对小夫妻可以在此白头终老的,但时代不允许儿女私情站在国家的前面,最后家庭毁了,梦也灭了,就只成就了一封用血和生命书写在方帕上的信。而陈意映也只在此屋内生活六载,在林觉民死后的第二年,亦因抑郁而亡。
我听着录音中低沉的声音在房内的空气中飘浮,然后在灯色苍茫的屋宇间回荡,却突然想到了齐豫曾经唱过的歌〈觉〉:“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谁把我无止尽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如今,当我寂寞那么真,我还是得相信╱刹那即永恒,再苦的甜蜜和道理”歌词代言了陈意映的心声,一个女性在成全丈夫伟大牺牲后的私密独白。山河破碎,肝胆俱裂啊,百年之后,谁能真正了解生者当时巨大的辛酸和痛苦?
我随着读信的声音走出了厢房,把林觉民与家人合影的全家照抛落脑后。而家未破,人已亡,这间房子后来转售给了冰心的祖父。冰心曾在此度过了近两年的童年岁月,故南花厅祖父读书写字和冰心小时候学习的场所,被设计为冰心事迹陈列馆——紫藤书屋。里面简单地摆设着冰心少女和老年时期的照片,生平年表,以及一些手稿和著作。但比较吸引人的还是小女孩与老祖母的雕像,后面墙上播放着三坊七巷的屋宇夜景灯火布幕,并放映着冰心〈归乡〉的句子:“人的一生,其实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爱,就是回家的方向,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因此,冰心不论走得多远,都会想要回到故乡,回到福州父母的怀抱。她曾在〈我的故乡〉里提及,如果祖父是棵大树,第二代就是树枝,子孙们就是枝上的密叶,而根,就是在福建岭乡的土上了。因此落叶归根,几乎成了许多中国人至终的选择归宿,一个老来追寻的梦。我驻足观看了一下播放的字幕,然而因时间关系,最后只得匆匆离开。
回到集合的巴士上,想着这一小时半的三坊七巷夜逛,恍如梦游。隔着巴士玻璃窗往外看去,南后街依旧灯火璀璨,人群络绎不绝,在那看不到的各个坊巷内,时间也不断流淌,千年弹指,百年一瞬,许多从那巷弄内青石板路走出来的历史人物:许将、林绍年、梁章巨、陈衍、林纾、严复、萨镇冰、沈葆桢、陈宝琛等,走出了一片苍茫的坊巷岁月,并在灯火亮起,灯火熄去,灯火又亮起的旷旷然夜色中,走向外面更宽广的舞台,更大的世界,然后在时光的流逝里,一一走成了人间的过客。有些可能还会被人记起,有些或许早已被遗忘。而历史洪流翻卷过去,人世迁移无声,老灵魂一个又一个都遁入了一页页幽远的史册,新新人类却已走入了虚拟VCR和网路的世界,甚至也开始拥抱了AI。此时,南后街的商行街依旧繁华,人影幢幢,我却突然想起了辛弃疾词里最后的那四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辛弃疾在830年前,曾经担任过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那等于是市长职了,应该也会到过此处吧?然而石中火,梦中身,蓦然回首,那熙熙攘攘于灯火下来去的人群,在现代匆忙的步伐中,又有几人曾会?
巴士此时已开动,我看着那一街的灯火,随着巴士的远离而越来越小,越阑珊,然后瞬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风从玻璃窗面呼啸而过,在杨桥东路上,在鼓楼区,在福州,在这古老又现代而充满活力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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