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翰:
你知道我是很少直呼你的名字的(只有在我生氣時連名帶姓)。我隨孩子叫你Papa。我也奇怪怎麼我們不像其他的夫妻那樣直呼對方的名字?但是你叫我Kim,那是我的英文名字,久而久之,陳毓翰和李憶莙就不在我們的生活裡了。反正42年的日子都這樣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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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問同樣的一個問題:你打算獨居嗎?這房子好大哦。當然,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沒什麼大本事,就是最耐得住寂寞,同時也很享受獨處。況且孩子們電話不斷,提議這裡去那裡去的要陪我出去散心,我都嫌煩呢。再說,我們姐妹情長,這些日一直陪伴在身邊,想寂寞都難。當然,這都是過度時期,生活要繼續下去,日子還得自己過。不過你放心,我會慢慢習慣沒有你的日子。
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吃飯,好好寫作;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看重我的作品的人,你不但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更讀得心細如髮見微知著。住院時你還不止一次問起我正在寫作中的小說進展,我沒好氣說早擱下了,哪來的心情!你當時就沉默了。後來我細想一想,幾乎想哭。其實哪是這麼回事呢,我早已規定自己要怎樣用功的。只是這些天見你與病魔搏鬥,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想到人生旅途上一起經歷的快樂和哀傷,我更在意的是眼前的陰雨,這一片蕭瑟又冷又溼,什麼時候才能雨過天青?
你平生愛茶成癖,戀壺成痴。我很抱歉沒有認真地去認識你的壺、你的茶;但是你的茶友其實也是我的朋友,這足以讓你堪慰吧。可是我還是覺得歉疚,因為始終沒有為你而培養起和你一樣的興趣和收藏愛好,所以終究搞不清哪是名家壺,哪是陳年普洱,哪是什麼青餅熟餅的。我對孩子說,這些都是爸爸的寶貝,看著喜歡的就拿去吧。孩子說一個不小心拿了個名家壺,摔破了多可惜啊。我說那就別拿來用,留著傳家吧。
你還有很多遺物,我並不打算處理。我的想法是,等我不在了,就讓孩子們一併清理吧——這種事做一次就夠了,這是多麼哀傷的一種感覺啊。
你是個讀書人,什麼都能淡泊,唯獨最重名節,講情操。來弔唁的朋友,談起與你的交往,忍不住掉淚。都這麼大年紀了,我還真不忍見。想必是想及你們過住的喜與悲,喜其所樂,悲其所哀吧。
女兒經常批評你太寵我,寵成了一個活在城市裡的怪胎。會開車,卻不懂得添油;會上網,卻不懂得繳付信用卡賬單和水電費。你對女兒的批評不以為然,糾正著說,別這樣批評你媽咪,她可聰明瞭,有什麼是學不會的?只是不需要。
是的,不需要,你什麼都為我做好了,還用得著我嗎?
然而,就在昨天,煤氣爐打不著火,我當然知道是因為煤氣用完了,這還不簡單,換上那桶後備的不就行了。可是沒想到的是,拔出煤氣頭後,搞了半天都裝不回去。以為很簡單,原來並不簡單。這麼多年以來,煤氣用完我只管喊你一聲就行了。因此從沒想過要去看看你是怎麼做的。這一次是鄰居幫的忙,他說陳先生很仔細很注意安全,這煤氣頭裝有自動切氣閥,不同一般的,所以會有點難度。
這不動聲色的安慰(不是你笨,而是煤氣頭不同一般)我聽了反而覺得很難過。你就是這麼謹慎、仔細的一個人,卻與一個隨便、馬虎、潦草的人生活了42年。你需要具備多少種心理成分呢?而憂心的成分應是最高的,然後是明達、無條件。因為知道,所以我不允許自己就這麼隨隨便便禮貌地向你說聲謝謝。這是多麼悠長而莊重的感情,只有深愛和喜悅才能有的,我怎能夠如此輕慢?
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都不說了,怕你把這些都視為我餘生的慘況,愈加不放心而變作你多餘的負荷,我會更難過的。但是我又實在惦念你,想把心中的話說完。
又下雨了,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像敲門。屋裡卻靜悄悄,客廳裡沒有你,樓上沒有你,你真的是走了,走出我的生活,離去了……我記得李白有首詩,其中有兩句是:懷君未忍去,惆悵意無窮。
是啊,我就是惆悵,意無窮。
你的妻 K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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