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這是李慶孫〈富貴曲〉中兩句。李慶孫在998年考中探花,當時23歲,年輕得志。宋初放榜名字寫在錦緞上,姓用大字,名用小字,金花貼在考卷上首。他情不自禁留下詩句,描繪進階富貴心情。“洛陽才子安鴻漸,天下文章李慶孫”,他文采斐然,早有名氣,小16歲的晏殊後來讀了,覺得庸俗不堪。飛黃騰達又如何?晏殊譏其詩句為“乞兒相”。在宋仁宗時代也當過官的吳處厚在《青箱雜記》記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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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富貴,不在金玉錦繡。動輒嵌金帶玉,無疑拿銅臭沾汙詩文潔雅。晏殊認為李慶孫不理解富貴本質。晏殊寫過“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站在露臺仰望天空,楊花散飄,燕子群飛。他也寫過“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立於小院,梨花漸謝,月光照射,柳絮池塘,清風徐吹。“窮人家有此景否?”他問。一般老百姓只求三餐有著落,有房子遮風擋雨。“樓臺”、“簾幕”、“小院”、“池塘”屬貴雅人家,不必明說,拿捏錯誤即成炫富。
上進是好事,卻忌得意忘形。晏殊出身貧窮,父親是縣衙小吏,雖然最後光耀門庭,但是不忘自省。他性喜交遊,愛在家宴請朋友,只求菜肉輕便,不追豪奢。歐陽修是晏殊學生,對己嚴也對人嚴。他寫詩提醒老師不應設宴取樂,而不理邊境屯兵死活。詩一傳開,晏殊得惡名,被政敵大做文章。晏殊不開心,覺得學生處事不夠圓融。歐陽修有才,該提攜時他還是會說好話。他不是聖人,雖沒借機報復,此後疏遠學生,只說“吾重修文章,不重他為人。”後來歐陽修奉仁宗之命寫〈晏公神道碑銘〉,還原晏殊節儉本質,稱譽他“為人剛簡,遇人必以誠,雖處富貴如寒士”,晏殊死後所留錢財有限,其子晏幾道的困頓生活說明晏殊一生自律,為自己或子孫謀取福利不是人生重點。
富貴是體內散發氣質
晏殊被稱為富貴詞人,需要解釋。富貴二字,更像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優雅氣質,於人有修養有品味,於詩文有深度有氣象。晏殊有〈戒欲〉一文,告誡自己“欲”乃禍之端也。他的行樂以潔身自好為前提。宋代張舜民的筆記小說《畫墁錄》記柳永仕途不順,找晏殊協助。晏殊問是否經常作曲,柳永說他和晏殊一樣,閒餘之際以此消遣。“凡有井水處,皆能唱柳詞”,晏殊知道柳永名氣。緊接下來的表述,卻將對話卡死。晏殊說他雖作詞,卻寫不出類如“綵線慵拈伴伊坐”句子。他藉機說柳永愛和歌妓同在,形象放浪,不是當官之料。柳永覺得無趣,立刻辭別。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幹影入涼波。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這是晏殊的〈浣溪沙〉。小樓門簾重重,外邊燕子飛過。夜裡紅色花瓣掉落亭子。欄杆邊自己一人,倍覺寒冷。一陣輕風,碧綠簾幕搖曳。稀疏雨水斷斷續續滴在荷葉。酒醒後,人走了,添了憂愁。詞以濃淡色彩交替,大戶人家言愁,以閣樓、以花、以風、以寒冷、以雨、以荷、以酒襯托,濃中見淡,貴雅之氣若隱若現。
《青箱雜記》說晏殊“雖起田裡,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以感官出發,所得皆是形體跡象,以心靈感受,氣象神情方能湧現,葉嘉瑩在〈大晏詞的欣賞〉的解釋讓我長了不少知識:“有兩個人,一同進入了金帳之第,則以感官去感受的一個人,其所見者乃但為金玉錦繡諸富貴之物質。而以心靈去感受的一個人,則其所見者乃為博大高華的富貴之氣象。”在晏殊身上,富貴不是顯性物質,不是矯情佩飾,而是體內散發氣質,舉手投足間的自然風格。
宋祁在《筆記》中說晏殊作詩萬首,可惜大都散失,《全宋詩》僅留160首,筆底波瀾,我們接觸的只是滄海一粟。晏殊是宋初風行一時的西昆體大將。西昆體師法李商隱,主張雅頌之音,反對詩歌只應專注嚴酷的社會現實。西昆諸家認為現實生活豐富多采,題材千變萬化,表達方式可以痛快淋漓、直截了當,也可以迂迴婉轉、拐彎抹角,唯不可囿於一隅,作繭自縛。
晏殊有文人用世之志。只是官越做越大,衍生複雜心境,作詩填詞雖有解壓之效,下筆時不免日趨小心,躊躇之餘愈見婉約清雅。葉嘉瑩說他的詞“表現得像玉一樣的溫潤,珠一樣的圓潔”,詞集取名《珠玉詞》,他很早就為自己在文學上的角色蓋棺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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