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甫一落座,她便看到了。
女人穿著墨綠色的闊身上衣,貼身的褪色牛仔褲,揹著個一看便知是便宜貨的黑色大揹包,雙手各拖著一個小孩,一男一女,女的較高,看上去不過七、八歲,比最小的男孩大出一、兩歲左右。女人身後還跟著個10歲出頭的大兒子,一行四人浩浩蕩蕩旁若無人地走進車廂。兩個小孩掙脫了她的手,在窄小的通道上橫衝直撞,她沒阻止,只顧著把那大揹包擠進通道,一路上碰撞到其他乘客的手臂也渾然不知,擾攘一番後他們才終於在左排那四個對座的位置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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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盈迷迷糊糊睡得正酣,乍醒過來才發現口水早已流到新簇簇的白襯衣上,留下一攤難聞的水跡。她連忙用手背抹去嘴角殘留的唾液,揉一揉疲憊的眼睛,調整坐姿,才發現是被那兩個吵吵鬧鬧的小屁孩吵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前一天晚上她才累死累活地開夜車把開會要用的文件準備好,今天連早飯也還未來得及吃又得乘搭最早的火車到吉隆坡開會。這工作是越來越折騰人了,她想,每天都累得像條狗一樣,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幸好今天車廂裡乘客疏落,除了右方坐著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只有前排坐著一個戴著耳機低頭玩電話的少年和正在閉目養神的老婦,大家都安分守己地靜候火車把自己帶到目的地,她才得以在車上昏睡過去。
結果那一家人剛來到,便徹底打破了車廂裡難得的清靜。兩個孩子在座椅上興奮地爬來爬去,一會兒搖動座椅椅背,一會兒試圖攀爬頭上的行李架。那女人厲聲喝叱數次不果,站起來使勁地把兩人拽回座椅上,小男孩不慎磕到了手,立馬放聲大叫,尖銳的哭聲狠狠地刺穿眾人的耳朵,本來昏昏欲睡的車廂頓時驚醒過來。女人無奈地把小男孩抱到懷裡安撫一番,坐在對面的姊姊卻無視他的鬧劇,一邊看著窗外風景,一邊哼著走調的兒歌,而一旁的哥哥也自顧自地玩手機,一副全然不認識身旁三人的模樣。麗盈看了看手錶,還要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才到吉隆坡,恐怕是沒能在下車前再補眠了。唉唉,真要命。
那女人剛好坐在與麗盈相距一排座位的斜對面,兩人打了個照面,她才看到了,女人額頭上那道怵目驚心的疤。那是怎麼回事呢?火車踉蹌了一下才關上車門,如肺部血管淤塞的病人緩緩地離開車站,車窗外無人的月臺如潮退般往後湧去,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的臉上。那疤痕足足有十多釐米長,從額頭的一邊一直延伸至另一邊,連她頭上戴著的粉紅色頭巾也無法完全遮蔽。乍看之下,那疤就像一道被刺藤鞭打後留下的駭人痕跡,或是被什麼形狀怪異的海洋生物悄悄依附在皮膚上,長出樹枝狀的暗肉色觸手。疤痕的尾部有一小凹處,不知是否被什麼硬物撞擊 ,留下一個半個硬幣大小的凹坑。麗盈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意外才會造成如此畸形古怪的疤痕,還是長在臉上。還好,那女人已經嫁人生子了,不然還真不知下半輩子該如何過下去,她想。
她盯著那疤痕良久才強迫自己轉過臉去。她當然知道這樣盯著別人的臉看很沒禮貌,但人總是犯賤的,越不該看的越想看,她閉上眼,嘗試撈回已經四散逃逸的睡意,但那疤痕的影子如異常痕癢的傷口一直挑撥她的思緒,使她完全無法專心睡眠。她又試著觀看窗外景色,看猛烈的陽光曬落在無人的田野裡,一排矮樹在微風中飄蕩,無盡地往前延伸。可那沉悶的風景不斷地重複,她看了一會便失去興趣,一回神,她發現自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女人的臉上。
不知是否因為她的目光吸引了那煩人的小男孩,小男孩與她四目交投,先是愣了愣,然後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他轉向正在忙於張羅早餐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說些什麼,但女人沒理會他,只是不耐煩地敷衍回應著。小男孩繼而轉向他的哥哥,兩人竊竊私語,哥哥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又連忙把頭轉回去,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見那小男孩一直一臉好奇又驚恐地看著她,麗盈心裡冒出一絲不悅。還真是個沒家教的野孩子,怎麼這麼沒禮貌,一直盯著人家看呢,她想,難不成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此時女人把自備的飯盒打開來逐一分給孩子們,車廂裡頓時香氣滿溢。嗅到那濃郁的椰漿飯味,麗盈不禁嚥下口水,摸著餓得咕咕直響的肚子。沒辦法,這不就是職業女性必須付上的代價嗎,相比起當個家庭主婦,每天在家裡煮飯顧孩子,她還是寧願過日夜顛倒忙得沒時間吃飯的人生。她告訴自己,這才是她想要的。她猶豫了片刻應否去買火車便當,最後還是放棄,她之前已在火車上吃過那些加熱飯盒了,難吃得很,像嘴嚼無味的膠粒一樣。真是的,那女人怎麼在車裡吃如此重味道的東西,香得令人難受。她不耐煩地別過臉去,在座位上輾轉反側。那女人確實惹她討厭,可到底是為什麼呢,她又說不上來,只是一想到女人臉上的疤,她便感到沒來由的煩躁。
沒過多久,票務員走進車廂逐一檢查乘客的車票。只見那女人慌忙地在褲袋裡翻來翻去,又打開那脹鼓鼓的黑色揹包,從裡面取出各式各樣的大包小包、玩具、餐具、水瓶、童裝衣服、家庭裝溼紙巾,還是遍尋不果,開始眼泛淚光地向票務員低聲說著些什麼。麗盈的馬來語學得不好,沒法聽懂他們的對話,只隱約聽到那女人說車票好像不見了。她看著那女人跟隨票務員離開車廂,片刻過後又折返,似乎是解決了車票的問題。她不屑地盯了盯那女人,她大概連車票也沒買吧,真是沒水準,麗盈想。
火車終於緩緩到站,浸在晨光中的月臺映入眼簾,車廂裡的眾人紛紛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麗盈站起來,整理好衣服,又穿起西裝外套,提著公事包,跟著其他乘客往車門方向走。
小男孩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連忙呼喊仍在忙於收拾行裝的母親,指著麗盈的背影道:
“媽媽,媽媽,你快看。”
“看什麼?你別指著人家。”女人連忙按住男孩高高舉起的手臂。
“那個女人臉上有一條很大很大的疤,很可怕。”
“對呢,真醜。”他的哥哥附和道。
“噓,說話別那麼大聲,人家聽到了會覺得我們沒禮貌的。知道嗎?”女人說。
小男孩點點頭,看著那臉上有疤的女人逐漸消失在人群中。他依然心有餘悸,他從未見過如此難看的疤,又長又粗,像條噁心的毛蟲爬到她的臉上。他又仔細看了看母親臉上雖然開始長出皺紋但依舊光滑亮澤的皮膚,頓時感到一陣安心,暗自慶幸母親的臉上並沒有如此可憎的疤痕。他笑著牽起母親伸出來的手,唱著姊姊之前哼過的兒歌,跟著母親緩緩地離開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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