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大學時候,常會被人問中文系讀些什麼,前途如何之類的問題。那時不認輸,為了維護尊嚴,找到很多實用理由,並舉媒體、教育領域、學術界或政界表現標青例子。如今我看學弟學妹談中文系畢業生出路,類似心情,問者以功利角度出發,答者以同樣思路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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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畢業同學有強烈歸屬感,經常回系探望老師。從前我們引用學長經歷,歲月如梭,後來我們也成被參考對象。實實在在我1987年本科畢業後的前面20年,沒有面對過職業選擇困境。我一味讀書,享受圖書館冷氣,一切水到渠成。本科畢業後當助教,在鄭良樹老師指導下讀書,完成碩士論文。鄭老師離開馬大後,慈祥的林長眉老師拔刀相助,但是在香港中文大學的鄭老師仍是實際指導者,我論文的校外考委還是由他安排。
當時文學院採取英國制度,分單主修、雙主修及副修。單主修學生不多,我那一屆13位,之前一屆5位,再之前一屆14位。我那一屆讀碩的只有我一位,之前好幾年無人問津,再往前推,倒有幾位學長一邊當中學老師一邊讀碩。讀博者更少,都是未有博士學位的中文系老師。我碩士論文通過以後,很快便當講師。後來得獎學金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念博,由趙毅衡先生指導。畢業後我重回馬大繼續書齋日子。
中文系人所為何事?本族人問,外族人也問。我申請大學講師時,校長泰益·奧斯曼(Taib Osman)上任不久,親自面試,區區小事由他出馬,想來只有一個原因,他來自文學院。校長有慈善相,說話細緩,他問為何以《史記》為研究題目,要我說明兩千多年前的歷史研究對當代馬來西亞的意義。認同問題困擾我多年,他的問題合我口味。我從根的角度切入,分析歷史上溯或深化對華人自我認識的重要性,無根無以貼切向他族解釋自身文化。我用大概10分鐘回答,又說我有一篇論文〈司馬遷創作史記的動機〉,刊登在中文系1990年出版的《學術論文集》第四輯裡,以馬來文書寫,為族群交流獻微力。校長聽後點頭,隨後再問教學和以後的研究方向等簡單問題。回到中文系辦公室,系主任洪天賜老師告訴我過關了。
從容地和古人打交道
研究歷史或古典文學,是否應該注意當代意涵或實用價值,困擾著無數中文系人。胡適用英文寫博士論文時,在導論中即表明他以《先秦名學史》為題,目的是讓國民“看到西方的方法對於中國的心靈並不完全陌生的”。胡適不斷強調,他所做的努力不過是希望中國可以更加從容面對強勢的西方文化,為他在中國推動科學方法尋找憑藉。也就是說,做學問不該閉門造車,即使焦點在先秦,還得有現實依據。
我寫論文,雖不一定詳列實用動機,但是選題前,心中一樣思考現實意義,以避開不食人間煙火的譏諷。相對買書,則自在多了,從不以實用考量,我更在意精神和靈魂的洗滌。我始終清楚,舞文弄墨之餘,收穫更大的其實是閱讀過程中得到的情感薰陶。可能是詩,可能是散文,可能是小說,也有可能是人物傳記,一句話,一些小情節,一些動作,都可讓我銘記感恩。
幸福,因為有書可讀。感受境界之提升,似乎才是中文系人學習過程中最值得珍惜之物。我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從職場退休,他們大半生學以致用,無愧自己,無愧社會。如今能夠不帶功利性的目的讀書,想讀什麼,就讀什麼。享受無用之用,同學們說樂趣更大,我當然點頭。事實上,大部分中文系人所經歷的學術訓練,很難從“有用”的角度審核,因為文學本是以“真善美”和“靈韻”的姿態走入矛盾重重的現實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文學扮演淨化現實社會的角色,效果是潛移默化的。
我和幾位馬大同學春節聚會,大家都說一甲子一眨眼間走完了。如果當初不在中文系唸書,此刻會在哪裡?
是啊,我們會在做什麼呢?
“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唯餘一朵在,明日定隨風。”此詩作者為悟達,活躍於晚唐期間。據說他5歲時,祖父要他寫詩詠花,他邊走邊想,不過幾步,詩就寫好。不說5歲詠詩傳說真假,就詩而言,值得一讀。花開花落,為無常人生寫照:花開期間,滿樹鮮紅,花落之後,萬枝皆空。最後一朵,明日必然隨風飄落。讀中文系的人,最大好處是可以從容地和古人打交道,思考生命意義,感受高人智慧。即使白髮蒼蒼,也都會通過閱讀讓日子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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