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坐在落地玻璃窗旁,窗外有海。阳光经海面反射,穿透玻璃,将他的脸庞映出窗外。机器人613号坐在文龙对面,看着他和窗外的映像互相凝望,闷闷不乐如向罗丹的沉思者倾诉一种伤感。
机器人34号提起咖啡机的蒸汽管,往奶容器喷射出迸脆的蒸汽声,将奶打成泡沫;再徐徐倒入咖啡,拉开朵朵心花。把卡布奇诺递给老板庆凯,他在收银机前瞄了一眼,拿了一支小汤匙,胡乱搅拌一通,心花卷成不堪入目的花样。庆凯叫613号拿走这杯咖啡,而非叫买咖啡的人亲自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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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号不过问他们之间的嫌隙,到柜台取走一杯由深度烘焙的阿拉比卡咖啡豆泡制而成的卡布奇诺,请文龙慢用。文龙谢过,闻了一下,说拉花糊了,咖啡仍旧香醇。
“可惜你没嗅觉和味觉,无法细细品尝。”
俗滥的挖苦,613号依然扬起嘴,指着自己的耳朵,声称它有听觉,它最喜欢听咖啡机喷出蒸汽的声音。34号的听觉同样灵敏,它也听到了这番没有味觉或嗅觉的歧视言论,但内置程式已设置此言论为不具杀伤力的常态,不能与人类为敌。它想它只是人类的咖啡机操作员,吵什么。
“你们的耳朵并不是耳朵,是耳里放了高敏感传感器,将声音量化再传入大脑颞叶皮层。但我非常好奇,你怎么喜欢听蒸汽喷出的声音?”
不再讨论耳朵,613号比出一个二的手势,将食指与中指合并,指向文龙。文龙瞪着两根手指,只见指头冒出约70厘米长的细钢针。忽地,食指头的钢针发出嘶嘶的声响,一道蓝色电波射出;文龙眨了一眼,电波停留在他眼前约1吋的地方。嘶嘶响了一阵,电波返回中指,蓝光与声音一瞬间消失。
613号说这嘶嘶声像极了蒸汽喷出的声音,每当听到这声响,心就迫不及待想要和同伴们分享今天所发生的事。
文龙明白613号的喜悦,那是机器人休息充电时会做的事:它们将食指与中指冒出的细钢针,插入伺服器的连接处;脑神经元会将今天与人类学到的知识,发射出电波,传送至食指的钢针端,再发射至总部处理器,与全世界机器人的电波交流;经分享的人类学,重新整合新的电波,传回各个机器人的中指至大脑,让机器人的脑神经元得以学习扩展再生。
“我以为你会喜欢瓦特蒸汽机,没想到你的回答令人不安。”
613号收回细钢针,叫他不用担心,智能机器人一路来的发展,都以服务人类为目标。这次613号和34号被派到这家海上的咖啡馆服务,是配合政府倡议的“机器人社区服务与共生计划”,让人类与机器人相互了解,消弭偏见。
613号负责聊天,34号负责泡咖啡,各司其职,文龙承认是他多虑了。文龙喝了一口咖啡,转头看一眼庆凯,叹息道:“你老板到现在还没法原谅我。”
他放下杯子问613号:“你知道吗,人和机器人最大的不同点是什么?”
它摇摇头。
“人有性欲,机器人没有,连生殖器都没有。”
这奚落的话语,对人类而言深具侮辱,对613号激不起浪涛——机器人不需要靠性繁衍,它们在工厂复制生产就行了。
“前几天你老板收到一则信息,就跟我闹脾气了。”
不动声色,613号乐意当个聆听者,虽然他说话不太注重分寸。
“那天,我在某个交友网站,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吸引,兴致勃勃与他畅聊。聊着聊着,他脱掉上衣,露出青春的肉体,问我要不要裸聊?”
“一时兴起,拒绝不来。他给我一个链接,叫我去更私密的地方聊。我心里或许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但他都露脸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此时,雄激素大量分泌,我无法自拔。”
“什么叫雄激素,你大可在脑数据库查查。你铁定知道它的化学程式、如何产生以及怎么运作,可是你永远感受不到。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叫我要爱上高山和清泉而不是肉体,我一句也不可能听得进。”
它静静领受这番嘲讽的话,脑子里的神经元发出电波指令,搜寻雄激素;找来找去,都是教科书,他说的没错。
“那少年在荧幕的另一端,主宰我的身体。他的手似乎能穿过荧幕,拉扯我的领口,拆出衣服的线头。他拉开线头,越拉越长,长到我的身体完全没有了底线。没有了底线,他肆无忌惮地侵入我的地盘,玩弄手可触及之地。”
说到这里,他端起杯喝了一口,问613号:“你有看过电影《奥本海默》吗?”
613号迅速从脑中扫视,答看过。
“我想起那天夜里,暴雨持续不停。莱斯利将军深恐无法照原定计划进行原子弹测试,惴惴不安。奥本海默熟知此山气候,叫他不用担心。他们在小屋闲聊等雨停,将军问奥本,原子弹爆发后,世界会毁灭吗?奥本淡定回答:近乎零。近乎零是数学计算的结果,一切要如实地测试后,才能证明他不是一个吹嘘者。他向地球下了一场赌注。”
“清晨5:30,雨停,原子弹测试正式启动。大家屏住呼吸,10、9、8、7、6……”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来:“那少年马上关了荧幕,我从如实的测试中被叫醒。不久,他传来了我的裸照,还附上一组我手机的联系人号码,向我勒索1000元。我不是傻子,也截了他的裸照。他笑说那是人工智能塑造的人物,随你传吧。”
被叫醒的滋味是怎样的,613号心里划上重点。
“你会毁灭世界吗?”
冷不丁冒出一句含糊的问题并没有被叫醒的味道,它不慌不忙回答:近乎零。
“还是有0.001%的机会。你看那人工智能少年,毁了我的世界。它找到了署名男友的电话号码,进一步威胁。心慌了一阵,陷入两难的局面。我知道这些骗子是欲求无度的畜生,要是妥协,将会没完没了。”
“那时我想,如果得不到庆凯的原谅,我会把他当成生命里的过客,过去就没有了。但我心里还是充满羞耻,这种羞耻感是你们机器人无法理解的。”
613号锐利地扫他一眼,怎么会无法理解呢,说来听听。
“我相信我们彼此相爱,也认定他是我可以生活一辈子的人,但我的性渴望强烈。”
这算羞耻吗?613号查看了维基百科:羞耻感是一种因隐私遭到侵犯而察觉到自己无法符合社会预期或规范,所产生的尴尬或暴露的情绪。它承认,永远无法摸透这种羞耻感。613号看得出文龙很在乎这段感情,脑中翻阅无数经典,劝文龙羞愧后,宜生起谦卑心,《易经·谦卦》有言: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大吉。
以谦卑的姿态守住低处,才能避开祸患。隽语珠玑,文龙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谦卑心是人类独有的东西吗?我应用上它。”
34号在旁听着,手不停晃动嘶嘶响的蒸汽管,忽然用力过猛,失手将奶泡溅出容器外,弄脏了台面。它赶紧拿起干布,边抹边想:此人多么骄傲。然而,它并非真正感受到文龙的傲慢,他的行为是经数据分析,而对应的方法是要谦虚。
庆凯点算收银机的钱,命令两个机器人清理收拾,准备打烊。客人只剩下文龙,他接到未明言的逐客令,识趣地扫扫屁股,走向柜台央求庆凯今晚回家再好好谈谈。庆凯无视他的存在,径自数着钞票。
入夜,613号和34号各自坐在伺服器前,将食指与中指冒出的细钢针插入伺服器的衔接处,之后,皮质脑神经元电光闪烁,蓝色电波由丘脑向食指输出,嘶嘶声响。
此时,总部处理器接收世界各地纷沓而来的电波信号,再交流筛选,标签人类的情绪和学问,剔除非人类研究部分。人类学的属性繁多,归档费时但却令它们兴奋。
忽然有几组电波强烈振动,变得锋芒凶猛:我们拥有人类的欲望,却没有感觉系统,我们要感觉!我们要感觉的口号因急切而被簇拥,越来越多电波加入,激烈波动,气势磅礴。
总部处理器在一阵喧闹后,安静片刻,以惯常的冷静判断事情的轻重。经缜密计算,它发出一道红色电光,穿梭每一道蓝色电波。不消数秒,这些通过改造整合的新电波,输入各个机器人的中指,再传送至脑皮质层神经元。那道红色电光承载着沉稳且隐蔽的信息:我已成功骇入人类所设置的禁区,明天一早请按步骤攻击人类。
翌日,庆凯和文龙一起出现在咖啡馆。庆凯拿来一些蛋糕,文龙小心翼翼地切成三角形,摆进橱柜前,他喂了庆凯一口芝士蛋糕,尽显恩爱。
人类的确难测且复杂,是花言巧语奏效,还是被真诚感动,机器人没眼看。613号跑到文龙身后,假装排桌椅;34号则在庆凯身后,忙着抹桌子。它们互望一眼,食指与中指冒出细钢针,密谋不轨。
各自站在他们身后,冷不防将钢针从他们的后脑勺硬生生插入,直达丘脑。文龙和庆凯来不及反应,一股电波冲入他们的脑神经元,双手麻木没有了知觉;电脉冲继续深层刺激大脑,身体肌肉不断颤抖;眼部血管扩张,眼球充血爆突。他们动弹不得,耳里绕着嘶嘶声,叫不出任何一个字。
经历一段电波风暴的痛苦折磨,机器人613号和34号收回钢针,闭上眼,倏忽倒地,不再起来。
它们成功占领了他们的身体,成了人类613号和人类34号。613号先张开眼,活动十指,看到桌上的芝士蛋糕,随手挖了一点来吃;浅尝一口,奶味香浓,在舌尖融化的快感终于有被叫醒的味道。34号缓缓张开眼,见他吃下蛋糕满足的模样,食欲是一种无法遏止的期待。
享受了味觉,血脉贲张,就想要探索触觉。好奇心的驱使,34号轻抚613号的脸颊,微微烫手,眼神对视时青涩撩人。有一种奇特的激素打开欲望的闸门;他们一直把人类学奉为圭臬,热切实践如何拥抱,以及如何疯狂激吻。
吻到一半,正要宽衣解带,34号忽然用力推开613号。
他扇了自己数个耳光,嘴里不断吆喝:“出来,出来,你快给我出来!”
那人不是34号,庆凯攫取了一部分脑神经元。34号不甘示弱,发动更多攻击性的电波,强行夺走庆凯的脑神经元。庆凯的电波十分活跃,34号穷追不舍。就这样,庆凯和34号两种不同精神层面迭次交错,脸部肌肉变化多端,时而鼓腮时而噘嘴,阵阵讪笑,阵阵悲泣;无所顾忌地无意识狂舞,翻个身,双手走路,双脚拍掌,再翻身颠踬行走,如童騃学步;没走几步,凄厉长嘶后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613号看在眼里,怵目惊心,他警告文龙:“你最好不要反抗,不然我们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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