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龙/冲天炮(上)
前文提要:山村人口头相传,十多年前,山村一户吕姓人家的媳妇,家中无故飞来连串横祸,深受打击下,某日入夜时分,跑到竹头投寰自尽……
贵强伯出事的那个时刻,陈大志正躲在家里看电视剧。四眼陈返抵家中,第一句话便说:“爸,强叔走了!”陈大志一愣,片刻才会过意来:“什么……”四眼陈随后补上一句:“他在竹头出的事!”
死亡在陈大志眼中犹如司空见惯的柴米油盐,不足为奇。死神无处不在,随时突如其来,从幽暗角落突袭,把人吞噬于虚幻之中,无人知晓它何时降临,何地出现,以及用什么方式杀出。陈大志家传的行当,关系与死亡千丝万缕,同一层次的玄奥,他不忌讳死亡,但贵强伯突然传来死訉,却叫他有点失措,又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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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贵强伯曾前来串门子,当时陈大志正在抽着闷烟,烟雾嬝嬝中透视出贵强伯一脸神清气爽。刚一进门,贵强伯便向陈大志进谏:“老陈,听句劝,抽烟不好,戒了吧!”陈大志答:“快八十老柴一个,戒什么?要戒早戒了。”贵强伯一笑,转个话题:“老陈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重出江湖了!”话语洋溢一片喜悦,整个人生龙活虎,左看右看也看不到死神会找上他的迹象。
贵强伯那天话多,眉宇八字大开舒展以笑意盈盈。笑的背面有他强记冰水档的轮廓。陈大志理解贵强伯的心境,捻熄烟屁股一点红,便惺惺相惜和对方完成了心照不宣的交流。但说归说,陈大志最后还是忍不住,提个醒:“其实你碧珠结婚,放下档口,只不过丢空几个月,就暂停吧,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何必折腾自己,用得着吗?”
“不能等了,档子不可以搁置太久,太久旺气留不住,你命好,福大兴有传人,我强记半天吊我怎么不操心……再说都说好了,我豪杰要接手,年底他初中毕业,不想念,这强记正好交给他。”
贵强伯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陈大志一听插不上嘴,也就噤了口。5年前福大兴同样面对接班的问题。陈大志虽说三个儿子三个希望,接班几率相对高,谁知三波四折,差点成为泡影,最后才峰回路转,爆冷有人接了棒。
贵强伯的情况,属于另一个不同的版本,他一家男丁少,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另有天地。强记经他一手经营起来,接班全靠女儿,但女儿轮流嫁了人,掉了队,接班的路风雨飘渺,贵强伯的强记当然不比福大兴稳当。
福大兴和强记冰水档两个老招牌,一静一动形成山村两道奇特的风景线。静卧鬼仔巷的福大兴,长年不动声色,静默见证了山村多年来诸多变化。位于山村巴刹旁热闹地带的强记冰水档,历史派头不及福大兴,就是个小本经营,但胜在知名度高,人气鼎盛,兴旺远非福大兴可比。
村人印象中的福大兴,主要来自于店内一列摆设的唬人商品。商品体积庞大,翘起两头半圆的狰狞面孔,典型的褐黄色身影,如腾空幽灵张牙舞爪,令人不敢直视。尽管在称呼上,福大兴的名号在外人口中,修辞上有不同的粉饰,如:长生店,寿板店,或棺材店等,但事实恒久不变,福大兴终极的意义,是一个人人诅咒的冰冷符号,沾满死亡恐慌,人们因此把福大兴和鬼仔巷一并划入闲人免进的头号禁地,平日绝不踏越雷池一步。
当年进驻山村的时候,没有人看好福大兴会挨过两个年头。山村人看漏了眼,福大兴历经考验,竟然屹立不倒,而且奇迹似的传了三代。创始人陈刚凭着一股坚强韧力,挺过了无数艰难时刻,总算撑起福大兴一片广阔的天空。到了儿子陈大志手中,福大兴已然崛起成为山村独一无二的老行尊。
3年零8个月日治时期的苦难经历,埋下了陈刚经营福大兴的伏笔。那年头日军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并把他们弃尸山野的罪行,陈刚日有所见,深感那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棺木所代表的人类的基本尊严,实际上具有重大的意义。这是他往后开设福大兴的信念:维护人们最后一分尊严是一种使命,责无旁贷。
作为陈家独子,陈大志生下来就是父亲的左右手,耳濡目染下,父亲的信念潜移默化在他心中扎下根深的基础,也让他无可动摇的,无视于他人怪异的眼光,福大兴背后负面的的名声,别人背地里叫他棺材佬的噪音,对他一丁点也起不了作用。福大兴第二代的接班,水到渠成,毫无悬念。
陈大志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福大兴,而且青出于蓝,反掌间把棺木营生处理得井然有序之外,更在择日风水、纸扎供品和殡葬礼仪等,皆有深入钻研,俨然通才一个。山村逢有白事,陈大志是大家咨询的不二人选,他的话成为大家言听计从的顶天柱,也是哀痛人家彷徨时刻寻得一时心安的泉源。
凭陈大志一身长袖善舞,福大兴八爪鱼触角横向直向左向右向纵横伸向殡葬业周边各个领域。福大兴壮大有目共睹,尽管如此,陈大志心中仍然有所遗憾,三个儿子各有抱负,就是不沾福大兴的边。大儿子摆明车马,早有谋算在锡米镇开了一间洋货店,二儿子钻车底开间修车厂,念书最多的么儿四眼陈,远走高飞做个打工游侠,什么行当都做过,也什么行当都做不长久。
陈大志一个人撑起福大兴,幸亏身骨子还算硬朗,挺着数日子就是不敢想像福大兴继承没人的远景。日子在指尖打秋千,过一天算一天陈大志不时叹口气,气卡在喉间,极其不顺,想着如果有一天这样两脚一伸,福大兴便守不住了,无奈便在祖先神位上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福大兴看来,衣钵没传人,前途不明啊……也算了,顺其自然。”
倒是后来,一件大事的发生,促成了福大兴接班的契机。
四眼陈神隐了一段日子,那年一声不响燕归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个多把月,有人说他得了封闭症,也有人疑惑说他中了邪。陈大志闷声不响,表面担心,私底下摸了个底,从各方接获的訉息,得知一个梗概。游侠打工,最后一站落脚在雪州双溪毛糯,再查证,发现游侠回来前不久,双溪毛糯曾经劲爆发生了一件大事。大事与一间烟花厂有关,这间烟花厂一连数日,上了国内所有报章的头条,轰动一时。
陈大志翻查旧报纸,翻着翻着,钻车底的儿子出现在眼前,为陈大志揭开整个事情的真相。钻车底和四眼陈兄弟两人情分比较亲,大凡有什么闷在心里的事,任何人不说,在钻车底面前,四眼陈都会透露一点风声。钻车底说:“都过去了,没事了!”陈大志真正落下心头一块大石。
四眼陈那年远离家乡当游侠,到了双溪毛糯一间鞋厂当管工。大事发生那一天,天气炎热,加上工厂因人事调动不当的问题,出现操作上的阻滞,四眼陈感到极度烦躁,说不上来,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重大的状况。
四眼陈口渴,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倒杯水喝,甫坐下,突然间轰隆一声爆炸巨响,眼前灰暗一片,尘埃随空飘扬,接着又是轰隆隆连续巨响传来,办公室一堵墙应声倒下,一片混乱声中,四眼陈机警夺门而出,到了外头,整个世界好像乱了套。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持续不绝,震飞的大小碎石从天而降,如飞弹般射向四方,邻近的几间建筑物相续倒下。回头看,不远处一间工厂,浓烟直冒,浓烟中闪烁巨龙般的火焰,一直向外延伸,吞噬了邻近多间工厂,一时间,哀号声不绝于耳,狂奔逃命的人群,随处可见,鬼哭神号一张人间地狱图,在四眼陈眼前,如电影般播映。
人间地狱图报章翌日有翔实的描述。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双溪毛糯的光明烟花厂,祸端则因该厂一位经理而起。这位经理在试验一杖冲天炮时,意外让火花漫延到一间存有大量冲天炮的贮存室,结果引发连环大爆炸,酿成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在这场悲剧中,除烟花厂外,附近七八间工厂,以及几十家住户,同时受到波及,不是被震坍塌,便是被大火烧毁,估计二十多人丧命,一百多人受伤。
四眼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好一段日子仍然沉沦在悲剧的噩梦中,不能自拔,如此封闭了两月后,四眼陈开始走出家门,主动跟随在老爸身旁,店里店外帮上了忙,连带学习一些殡葬业的事务,慢慢上了手。3年后四眼陈撑起福大兴半边天,再两年陈大志把另一半的天交付到四眼肩上。
陈大志交棒第二天,拉了贵强伯在大排档开了瓶黑狗啤,天南地北胡诌了整个下午,算是庆祝。贵强伯说:“老陈你心事完了,我正愁呢!”陈大志说:“愁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贵强伯答:“问题是,我的船,漂在大海中,哪有什么桥?”
贵强伯的船非但找不到桥,最后还航向人海的尽头。陈大志想着贵强伯的死,心里纠结,于是走上街头,毫无意识地走上九指的家。九指妈接见了他。九指妈说,九指对贵强伯的死,现在还感到难过。陈大志见过九指,再次问起贵强伯出事当天的情况,九指全说了,还是语焉不详,说着用手拍着心口,说:“当时我很怕!”
陈大志眼尖,一眼瞥见九指右手,缺了什么,心生蹊跷,问九指妈,九指妈答:“他小时候捣蛋,新年玩冲天炮,不小心炸伤了手,医院紧急切除了尾指……”陈大志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好像想起什么。
山村的日子平静如常,如常的日子福大兴持续成为山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倒是山村巴刹旁的另一道风景线,了无生机,早已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正当人们逐渐遗忘了强记冰水档的时候,曾几何时,参天古树下赫然出现了一档崭新的三轮冰水档。档子明显有经过维修后的焕然一新,但深入观察,依稀有强记的影子。逢着晴天,阳光普照下,档子主人在档前忙着,遇有熟客上门,主人打个招呼,熟客亲热高喊:“九指,给我一碗杂雪,加黄糖!大热天,生意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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