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嗞……”翻炒、攪拌、驅散、控火……回家的那天,我在廚房開啟廚娘的生活。
新家的廚房遠勝於宿舍。自從中五畢業,我就帶著一隻黑色帆布質的小箱子離開漁村。那時年正十八,學歷不高,也不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第一次來到陌生的城市,與一生中不可割裂的三個女人居在一間800平方米的公寓。廚房和客廳空間緊密,打開便可一眼望穿所有傢俱。廚房水槽建在門的右側。水槽底下堆滿廚具、雜物和備用的日常用品。水槽高約90釐米。擰開水喉洗碗,我習慣踮起腳尖將身子往前傾,小腹緊貼槽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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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渡城後第一項不友好。因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籠罩,全國經濟頹靡,工作也變得不好找。為了打發3個月的找工空檔,包辦一日三餐落在我日常行事裡。那段日子,我深刻體會了家庭主婦的難處。做廚娘,要比掙麵包的人更早起身,加上冷凍肉要提早從冰櫃裡取出退冰,預算更早的時間也必須在凌晨5時或那之前起床。收拾早餐,她們要提早準備下午時間打工人的午飯,還有一家子的晚餐。於是,在廚房裡噼裡啪啦作響,幾乎感覺不到他們是否還有呼吸,也或許是因為不同步的四肢使得五臟六腑都跟著急促不止。
晚餐是最考驗功夫的一頓飯。當一家人聚成一個圓,每個人喜歡的口味都不同,有時則是天氣或性情使然,手和腦需要靈活地隨著這些突變因素而想出今天適合一家人胃口的飯菜。若說世界上最懂人心的是廚娘也不為過。我不曉得喜歡特定味道和一個人的性格是否相關,但總有幾分無法用科學解釋的規律存在。老媽總愛清淡、無味的菜。甜的鹹的食物對她來說都會刺激味蕾,讓她的舌頭片刻駐進死亡禁地,無法忍受味覺與亂序的神經交織在一起。老爸則與她不同,要吃魚就要吃鹹魚湯;一碗公雞碗大小的咖哩起碼加上一飯匙的蔗糖。於是,飯桌上必然存在這麼一條鐵定律:一菜一湯,菜是清炒;湯是鹹魚湯。
清淡和重口味的配搭,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從黃色小花裙制服到深藍色白襯衫校服,飯桌上再也沒有出現清炒的菜。我好像做了很長的夢,夢裡面是熟悉的老屋走廊,地板上有許多散落的玻璃碎片無人問津,伴隨震耳的聲響,那聲音足以毀壞老屋的牆。聲音的頻率有高有低,每一刻都比上一秒來得響亮。我捂著耳朵不讓自己的神經再受到這般迫害,但後來只剩下斷續的悽聲、哭泣,還有什麼像是失重的物體落在皮膚上的聲音。
夢醒,我身在老屋的睡房。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同年齡的弟弟。他的瞳孔在聽到聲音落下的瞬間巨大幾毫米。一次、兩次、三次……是母親的大嚷。屋裡除了爸媽,沒有其他大人。我和弟弟走到門前,帶著顫抖的身體不斷抽泣,大喊著爸媽停止他們的戰爭。我記得手抓住門把推開那一扇老門的一瞬,那張發紅的臉爬滿了青筋,父親轉過頭循著我和弟弟的哭泣聲回看我們一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好似一隻黑豹盯著眼前的獵物,眼角被紅色蜘蛛網覆蓋,凶煞犀利的瞳孔彷彿下一秒將血盆大口吞噬眼前的獵物。
那之後的日子,生活變了味道。
母親不再早起,不再廚房裡做菜。每天,我和弟弟總感覺空蕩蕩的。鬧鐘換了形式,衣服也變得皺巴巴。上課時,因為腹腔無物,總是控制不住發出奇怪的吱聲。到了午餐,家裡依舊很安靜。爸媽都不在家。我們拿著口袋裡隔天給的零花錢,隨便買了杯麵沖泡熱水後果腹。有時,走在便利店街上,看見賣肉包子的安娣就買了一個“巨無霸”肉餡包子作午餐。下午陽光刺進窗簾,老風扇砥礪揮動著翅膀,在風中釋放著熱情。右手提筆寫作業,時而一口一口地咬下滷汁肉碎。滷肉與黑醬汁的味道加上搗碎的水煮蛋,那一口含在嘴裡的是這個家裡所剩無幾的溫暖。
適逢晚餐之際,我和弟弟坐在老屋外邊的鞦韆上,等著父親提一些伙食回來。老爸回來的時候總有辨識度。他手裡提著割開口子的汽油桶,裡面裝著從海上捕捉回來的魚兒,有時是甘望魚;幸運的時候是肥美的午魚。他總邁著輕快的腳步,腳還不時發出水泡的聲音。這是船上撈起一摞網的魚苗將夾板給打溼,海水滲入拖鞋底部致使他拖步時發出的斷斷續續怪聲。老爸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吹著口哨,步子更是寬而輕盈。
漁夫出海不定時,他們需要看老天的臉色。有一天傍晚,天空下起滂沱大雨,父親頂著溼透厚重的身子,提著漏水的容器,像個瞎子那樣邁著胡亂的快步。我和弟弟慌忙地為他打開爬滿青苔的後門,遞給他毛巾擦拭頭髮,深怕父親著涼。望著父親疲憊的臉龐,容器裡裝滿了雨水,裡面卻沒有一條魚的影子。後來,父親說因為雨季加上潮汐不定,村裡的魚已經難以捕捉,需要前往更遠的海域捕魚。那次之後,父親擔心我和弟弟餓著肚子,於是開始教我怎樣做菜。
我記得第一次走進廚房拿起鏟子的時候。130與80釐米的對峙,這是老屋子裡的鑊與我小五時候的對比。老屋沒有高科技的吸油機,只有懸掛在牆上近達天花板的三葉扇不時轟隆作響,風不大,但雜聲擾耳。咖哩鯊魚,這是我人生中學烹飪的第一道菜。
母親只有在新年的時候下廚。她是個健康主義提倡者。即便是一鍋一鏟,在她眼裡都是不能忽視的因素。我無法知道那亮得直髮白、閃爍在臉上發燙的光的重量。赤裸無衣的鏟也是白鋼材質,除了近距離接觸那偶爾騰飛的熱氣,拿起來倒也順手。一家七口,一個菜籃子的面積大概要用四張大餅臉填滿。偌大的鍋子,滴上椰油之後用鏟糊里糊塗地劃了幾圈。待幾分鐘,鬧心的油滴在半圓的大鍋裡一點點地出現、消失,宛如與其他同伴玩起捉迷藏。
咖哩是橘色的。碗裡填滿許多馬鈴薯丁和雞肉塊。與父親的咖哩不同,母親覺得茄子過於油膩,因此從來不在咖哩里加上茄子。有時,母親為了讓家人少點攝取過鹹的食物,她在咖哩裡只加入少許的生抽。因此,這碗只有顏色的咖哩在家人眼中總是不討喜。
或許,是太久沒有吃母親煮的菜,也或許是平日吃的口味稍重,過年吃飯是我最期待的事。我勺起咖哩汁,隱約可見浮起一點一點的椰絲。與父親的咖哩雜菜不同,父親從不用生椰來煮咖哩。橘色的咖哩汁帶有幾分白,這是母親花了一整個早上自己用手擠出來的椰漿。
椰絲從椰母身體脫胎後裝進一個篩子,篩子的下方是一個空鍋。這時,母親會將沸騰的熱水緩緩地倒至椰絲,手勢在半空中劃出幾個圓。每一滴水都滲透進椰絲與椰絲之間,雪白的稠水從篩子的縫隙緩緩流出落在空鍋裡頭。椰絲經過熱水的滋潤變得黏糊糊的,母親用另一閒著的手伸進椰絲林裡,把它們一把抓起來放到手心用五根手指合閉擠搓,底下流出的水分更加濃稠皓白。油和峇峇斯咖哩粉炒出香氣,剛擠好的椰漿混入鍋裡頭輕輕攪拌。倒上馬鈴薯丁和雞肉塊慢火烹煮,濃濃、清淡的咖哩就這樣完成。
我曾好奇地問過母親,為什麼要來馬來西亞?為何不在新加坡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母親笑笑,解釋若是在新加坡,父親不諳中文和英文要如何生存?
以前我把這句話當真,暗暗地下決心把語文科修好。後來高中,母親和父親的矛盾越演越激烈,有時她無力地坐在躺椅上,淚水從眼眶一點一滴地失了重,是一顆碎心的重量。一股憤怒積滿身體,我將母親的淚水打溼在爭吵的刀刃上。我與父親,一個扁嘴,一個大舌頭,終究父親被燃起火,慍怒地說沒有我這個女兒。那句話說了以後沒多久,父親被診斷出罹患大腸癌第二期。
馬來西亞文憑考試迫在眉間,廚房暗淡無光,飯鍋裡還剩下漸漸幹化的白粥,垃圾桶裡有許多美奇牌的泡麵包裝紙。父親人已消瘦,母親在工作和家裡來回奔波。然而,我和父親始終沒有說上一句話。有天放學,我把自己鎖在閣樓間裡複習考試範圍。母親端起剛煮好的飯菜,遊說我和父親道歉求和。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什麼。如同我曾經質問過母親為何不與父親離婚,結束這段錯誤的婚姻。母親總以“你們還小,等你長大就懂”搪塞過去。而後,母親在每次的爭吵中妥協。即便是父親的錯,他始終沒有向母親說過一句對不起。憑什麼,沒做錯事的人要向他說聲抱歉?
我走進廚房,看見父親坐在飯桌前用湯匙削著切片的魚肉。我把嗓子壓得很低沉,小聲地對父親說抱歉。父親很冰冷,如同死去後冰凍處置的魚,沒有回覆。片刻,他只是“嗯”地應聲。我笑著,裝作無事發生地和父親道別後回房。
再一次回家,廚房裡剩下父親駝背的身影。這時的他已經越來越小,而母親老早已回了新加坡。一次,父親在廚房暈倒,他說他看見死去的爺爺,呼喚他不要過來。後幾天,父親去修船。回來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如從前年輕時那樣矯健靈活。從船頭望下去,他惶恐地不敢直接縱身躍過夾板,只能轉身緩緩地從梯子爬到岸上。
老屋的鑊因為沒有人清掃,早已生了鏽。爬滿褐色的鏽也在父親的手上留下印跡。父親說,年紀越大,斑紋一直出現。一次學校放假,我從加影的車站歸來。新家的燈火光明,老爸為了迎接我煮了一道咖哩雜菜。顏色還是從前的顏色,但味道非彼時的昔日,吃起來更加灼熱,舌頭因為過多的糖分而更加沉重。
夜裡,父親已入睡。姐姐和弟弟說起這幾個星期的遭遇。他們早已習慣父親煮的菜。因為長期服藥,父親已喪失原有的味覺。甜的、鹹的、辣的、酸的他的味蕾已經無法感受到真實。休假那幾天,我看見父親服藥後在廁所裡吐出一抹唾液。他說新藥難以下嚥,放進嘴裡沒多久就有一股強烈的苦澀入侵舌尖,而他方才吐出的是藥的苦水。
我無法想像那些藥的苦味,更不能想像父親這席間的退休生活。
姐姐找了外面餐廳搭便當,每一天下午和晚餐都會有人負責將飯菜送過來家裡。新家的廚房很大,與老家積累灰塵的廚房空間相比多出幾平方米。
宵夜,我拿起從宿舍帶來的杯面走進廚房盛熱水。大大的廚房,沒有聲音,沒有油煙。地板是乾淨的,人是稀少的,而記憶彷彿停留在父親母親的菜。不在這裡,在老屋的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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