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掃墓,一般按逝者的輩分規定上墳順序。從家族第一代人的墓地,掃到近期去世的親人靈位,這是我家上墳不成文的規矩。其中,除草與補漆是掃墓的例行工作,後者更是我的分內之事。
母親家族至今繁育了五代人,最先移民的男祖祖與女祖祖(筆者家中慣用稱呼,分別指曾祖父及曾祖母)死後埋葬在名為邱公司的墓園,由於去世年份相差35年,夫妻倆分隔了一座山丘,18年前去世的外公亦長眠於此地。但外婆3年前離世時因空地不足,加上生前沒有購買與外公合葬的靈位,只能火化後住進靈骨塔,成為我家第一位火葬的先人。
ADVERTISEMENT
土葬與火葬的明顯差異,在於能否履行“掃墓”。以我家先祖的處理方式參照,擇火化者為子孫提供便利,無需勞煩後人祭祀時頂著大太陽擦拭墓碑、除草等瑣事。雖然省略了許多繁文縟節,卻也同時丟失了掃墓的神韻。
每當我掃完男祖祖、女祖祖及外公的墓,再到外婆的靈骨塔祭拜她,心裡總覺得少了什麼。反之,打掃男祖祖、女祖祖及外公的墳墓時,因得以碰觸墓碑而有感受深切。對我而言,年代越久遠的墓碑,越具時代感。3位先祖因立碑的年代不同,呈現出獨特的墓碑特色。每年必掃的3座墓之中,最讓我難忘的便是男祖祖的墳墓,為他的墓碑補漆,使我走近了他的故事。
天未亮,我和家人就領著祭品及掃墓的工具,為家族第一位移民到馬來亞的先人——男祖祖掃墓。舊時墓地規劃不妥,如何穿越凌亂的墓,找到沒有門牌號的墓既是考驗,亦是家族記憶的傳承。為了辨識男祖祖的墳墓,乾爹以一棵老樹為記號,憑感覺沿著老樹直走,尋覓男祖祖的墳墓。我跟在隊伍的後頭,時而避開踩到別人的墳,顯得戰戰兢兢,不清楚自己究竟越過多少墳頭,走了多少步,才終於走到男祖祖的墳墓。抵達墓地後,長輩分配工作,媽媽用溼布擦拭男祖祖的墓碑,將紅漆和毛筆遞給我,讓我補漆。我鋪了一層舊報紙,跪在墓碑前,思考如何下筆。
男祖祖的墓碑是一塊未經打磨的石頭,墓碑上雕刻的文字深淺不一。我用毛筆沾了紅漆,決定從中榜的“顯考陳煥棟之墓”著手。左手摸著凹凸的墓碑,右手以握毛筆的姿態臨摹中榜的字跡,寫到陳煥棟三個字時,內心充滿感觸。說來慚愧,我對男祖祖的認知,竟停留於紙紮衣物的署名。打從會寫字開始,媽媽就教我在紙紮衣物上標註祖先的姓名和忌日,七八歲的我常常寫錯男祖祖的名字,不是把“煥”字寫成“換”,便是“棟”字少了木字旁。我把紙紮衣物當習字帖,用黑筆在上面塗塗改改,用了好幾年的時間,終於記住了男祖祖姓名的寫法。
寫完中榜,我微蹲,為顏色脫落的“福建南安”補上紅漆。適才經過的許多大大小小墳墓,發現幾乎所有逝者的墓頭,都會以最大的字形,刻上各自的籍貫。男祖祖的墓頭雕刻的“福建南安”,是一個我暫未到訪的鄉土。6年前,乾爹曾經到南安尋根,他發現男祖祖的故居已成為廢墟。從他錄的視頻和相片,只見紅磚堆砌的斷壁殘垣,雜草叢生。想到現實世界裡,男祖祖那個已經被歲月摧殘的老宅,我慢慢地填補“福建南安”4字,似乎填平了男祖祖日思夜念,卻再也無法歸返故鄉的遺憾。
發現男祖祖的離世年份
填補了墓碑上的大字體之後,我換了一支小楷筆,將筆頭弄得又尖又細,繼續未完成的部分。我在墓碑的右上角赫然發現忌日的年月日。關於男祖祖的生平事蹟,家人知道的確實有限,我們也只知道他去世的月份和日期,不清楚具體年份,如今這個秘密意外被我挖掘,甚是高興。我按捺著興奮,順著淺淺的雕刻痕跡,把近乎脫落的年月日補上。寫罷,男祖祖的忌日浮現——乙酉年農曆八月十五日。
有關男祖祖的忌日,傳到媽媽那一代便剩下月日,我們只知道他是中秋節那天去世的,不確定他在哪一年往生。如今迷惑多年的答案浮出石面,在場的家人前來圍觀,彷彿發現了很大的秘密。我悄悄地背起了年份,回家後立刻檢索農曆與西曆對照表,發現男祖祖是1945年離世的。
乙酉年,即是西曆1945年,這組年份,我曾在歷史書讀過,那是日軍在侵略馬來亞3年零8個月後,無條件投降的年份。掐指一算,日軍撤退的日期與男祖祖去世的日子相近。釐清男祖祖的忌日後,先前的興奮頓時被複雜的情緒取代。男祖祖生於戰亂的年代,飽經苦難,離散至他鄉。得知男祖祖死於紛亂之年,我一心在想,不知道他是否在有生之年見證過和平。
寫完忌日,墓碑剩下孝子孝孫的名字。環視參與掃墓的家屬一圈,我發現除了外公,榜上有名的孝孫幾乎都參與了掃墓。我抬眼望向媽媽、乾爹、舅舅和阿姨的除草背影,突然想對男祖祖說,你的子孫真的沒有忘記你,但是他們已漸漸老去。近年,家族掃墓的主力軍漸漸交付到我輩手上,母親那一代逐漸成為樂齡人士,無法像當年幹粗重的活,於是,我們這群“榜上無名”的曾孫輩,分工學習扛起掃墓的職責。
在我所負責的小小墓碑,補漆演變為一門大學問。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字跡,便以手機的手電筒照亮墓碑,摸著石碑深淺不一的文字,我邊補邊猜,耗費了不少時間。家人除完草,我尚未填好男祖祖墓碑的字跡。由於時間緊迫,我們必須趕在7點半前到女祖祖的墓地掃墓,小我5歲的表妹便協助我把餘下的字跡補齊,子孫隨即輪流上香,壓黃白紙,焚化祭品,男祖祖的掃墓儀式便告一段落。
男祖祖的故事,寫在墓碑之上,也寫在墓碑之外。那些在墓碑上鐫刻的痕跡,誰能保證它能成為永恆。男祖祖墓碑上的字,猶如家族不可忘卻的正史,而沒有記錄在碑上的插曲,經上一代人口耳相傳,更似家族的傳奇。為男祖祖上墳補漆,我所寫的那幾個大字,不過是填補家族記憶的空洞而已。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