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將2014年以降的詩作編成《髣髴》一書,他在信裡頭說:“這應該是弟的最後一部詩集。”看得我心驚!任平兄出生於1944年尾,所以說本集所收,全是他七十以後的作品。我佩服他持續不懈的創作,從中讀到他人到暮年,面對時局及思潮的憂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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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髣髴〉一詩收在第一輯,寫在2014年五四前夕:
髣髴是那個文武兼備的
嶺南旅客,行李裡有乾糧
水囊,刃首與幾冊線裝
塵暴颳起,蓬帳晃動,狂風
刀子似的颳著漢子的鬍髭與大地
他要去北方,傾斜的北進想像
茶樓酒肆在世界的範圍
對於一個過客並無兩樣
都是吹著口哨走進客棧
不外一兩白乾送牛肉乾
文的搞文牘武的當守衛
髣髴——
我是被史家抹掉的南洋
這是一首人物詩,以第三人稱“他敘述,從嶺南、南洋、北方、北進、大地、世界等空間詞彙看來,“他”即詩人自己。這應該是認同問題,他在南方,卻以一種“傾斜的北進想像”,“要去北方”,這注定他成為“旅客”。是“旅客”,就得帶著“行李奔走於途,行李中就那麼簡單的備著“乾糧∕水囊,刃首與幾冊線裝”,吃的喝的,是翻山越嶺之際,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用的,刃首是防身的,那“幾冊線裝”呢?不就喻示他的文化身分嗎?也呼應著他的“文武兼備”;但北漂之苦還是必須忍受,當塵暴颳起,客宿的蓬帳晃動不已,狂風“刀子似的颳著漢子的鬍髭與大地”,有時即便走進客棧,用餐於茶樓酒肆,但永遠是個過客,只能吹著口哨,故作瀟灑兼壯膽,吃不到家常菜,喝不到家鄉水,而是“一兩白乾送牛肉乾,這些都還可以忍受,只要在外漂泊,“並無兩樣”,但是啊,既是“文武兼備”,要能出將入相,為王前驅,或代君化行天下,豈料是“文的搞文牘武的當守衛,不只是才不為世用,更嚴重的是:“我是被史家抹掉的南洋”。
他把“要去北方”這種蘊含理想追尋的念想與行動,說成“傾斜的北進想像”,“想像”是必然,生命的動向泰半由願景出發,能謀定而後動的人,旅程相對順暢,而“傾斜”喻示未能“謀定”,則失衡矣,前途也就多艱了。
2
“傾斜”可以純是視覺意象,前此的〈躁狂十四行〉:“我騎著500cc的摩托車,在鏡頭前出現∕又隱去,傾斜如醉,如此反覆三四次∕用手比一個V字∕……”;後於此的〈移動〉:“遠處有一野鋪,都在望啦∕透過望遠鏡,野鋪的店招搖晃∕時而傾斜……晃動不已的∕朦朦朧朧的燈籠,燭火∕在入夜前燃點,……”,其中“傾斜”都是肉眼所見的狀態;比〈移動〉晚一天完稿的〈傾斜〉,“車窗外的陽光∕——傾斜照進”之“傾斜”,則更有“你”和“我”、現時代的“我們”和電視宮廷連續劇中的“清朝”人,乃至於清宮的人彼此“鬥爭與悲怨”的傾斜感。溫任平有一本詩集即以“傾斜”命名(臺北:秀威,2018):“路在傾斜,樹與夢在搖晃”,大大的“傾斜”二字印在封面上,這和他的“北方想像”有關。
立足南洋,北方何其遼闊,溫任平潛心自學,在南洋讀中國書,用現代新體詩對話歷史和文學,《髣髴》開篇即〈光緒之死〉,接著是〈歷史研究〉,溫任平寫光緒之死,先讓被軟禁於瀛臺的光緒帝喊冤自問,然後讓第二人稱“你”拿著皇帝“密詔去找袁世凱與榮祿,在總督衙門的石階上被槍殺,背景是雪無聲的下著,“美麗的雪花鋪了一地”。溫任平沒正面考掘史料,但“密詔”和這裡出現的袁世凱與榮祿,在這場對於大清王朝影響非常巨大的宮廷鬥爭中,都很關鍵;但詩人重新想像了歷史,就像〈歷史研究〉中寫的“雨和淚在戰爭的年代∕一樣血腥,一樣分不清”,面對歷史的風風雨雨,詩人說:“我們不如拿把油紙傘∕去蹓蹓戴望舒的雨巷”。
3
古典故實,他寫的實在夠多了。古往今來,多少人、多少事,究竟都是些什麼樣的因緣才在溫任平詩中出現?整體來看,那又說明些什麼?可惜我無力也不能在這篇小文中一一探索,然用晉人陸機的話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陸機〈文賦〉),那些人、那些事,都有原典,必然是他所熟悉的,從這裡可以看出他博古通今,既積學以儲寶,當詩心萌發,“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在詩意流動過程中,有情境相近或相類者,援引入詩,這當然是一種詩法,旨在表達情意或思想。閱讀的時候,就要找到那銜接處,有時費解難解,從前元好問談李商隱詩,說“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之十二,就是這個道理。
溫任平也用詩表達了他的五四情懷,〈民國新詩史:奈米版〉,從胡適、何其芳到紀弦、瘂弦、余光中,總計點評了十餘位詩人,另拉出一條史線,特別是大陸民國時期詩人之於臺港詩人的啟發,彷彿真有一條綿長的線牽著。
〈百年五四〉寫於2018年五四當天:
醒來發覺尿少帶黃,難免不安
陽光吶喊著闖進書房
所有的舊雜誌,都可能是
當年的《新青年》,所有的
圖片,都可能是當年的示威海報
一九一九年到二零一八年的底褲
等著檢查驗證
究竟有沒出現陽性反應
一粒小石,嘭一聲
掉進馬桶
溫任平病了,他在Messenger中告訴我:“我的腎臟有5粒0.34-0.96cm的石頭,膀胱的石頭1.23cm相當大,這十多年來,我一直為內器官生石、小便困難、疼痛而苦。”
他把疾病“藝術化”“昇華化”為詩,時值五四,醒來的疼痛連結了影響現代華人世界鉅大的五四運動,“陽光吶喊著闖進書房”,是想曬曬書房中老舊了的《新青年》和當年那些示威海報,溫任平沒有因疾病而喪氣絕望,最後的二句是玩笑話,以詼諧轉化疼痛,一如期待“陽光”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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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溫任平的健康而黯然。在這本詩集中,他有時只是“微恙”(〈微恙〉),從小病寫到重症,有〈腎石通關〉、〈腫瘤〉、〈七顆石〉等。〈腎石通關〉以瀑布傾瀉為喻寫排尿之苦,以女媧所煉五色石、老眼昏花看成寶石來形容結石,然後回到排尿,以棧道喻尿道,將最後之血尿說成是海戰之後殺出的一條血路。〈腫瘤〉以違章建築喻腫瘤,說腫瘤系日漸積累而成。〈七顆石〉以“老人”第三人稱“他”敘述,最後寫他身後:
沒有人知道老人的體內
埋伏著七顆石
七宗原罪可以組成騎隊
他在街頭表演,口吐七彩的泡泡
眾人驚呼:
那是舍利,那是舍利!
把猝死街頭寫成“街頭表演”;把口吐泡泡的死狀用“七彩”形容,讓眾人驚呼“那是舍利”。“七顆石”如何引出“七宗原罪”?“七彩的泡泡”又如何引出“舍利”?“七宗原罪”本是天主教教義中對人類惡行的分類(傲慢、嫉妒、憤怒、怠惰、貪婪、暴食、色慾),“舍利”是佛家語,不無矛盾;情景原本堪憐,卻營造成這般荒誕,嘲諷意味濃厚,字裡行間存有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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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任平說:“百年之後,所謂∕炎黃子孫,仍舊是一群庸眾”(〈看戲〉);這時代之“浮誇”、“險惡”、“背叛”,“嗓門大到“出一言而天下景從∕放個屁而江山轟動”(〈方向看風向〉〉);“世界不是一夜之間敗壞∕世界一個世紀以來都在敗壞”(〈敗壞〉),縱是如何的一種不滿,“這一生會過去”的(〈這一生會過去〉),他仍然期待:“這世界只有螢火,沒有戰火∕這世界只有摯愛,沒有傷害”(〈黃色潛水艇〉);“雨過天青,車子∕開燈,把路照亮”(〈雨死在水裡〉)歷史甬道,人間行路,髣髴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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