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在26哩,我至今還記不住從我家到H家的路。
認識H,是在懵懂的中學時期。26哩的格局像一盤大象棋,橫躺在中間的一號公路是楚河漢界,一邊是新村加拉巴沙威,另一邊是花園區新沙威。我的家就在花園區馬來中學旁邊,路口一拐彎就到,我上學的路線無非就是那短短不到200米的距離,無論怎麼繞,都繞不去楚河漢界另一邊的新村。H的家在比新村更裡面的霸王村,從街上去要經過“臭港”,過了“臭港”到了梳子般的分叉路要選右邊一條路穿進去,每每到了這梳子般的分叉路,我無論如何按照記憶或依憑直覺都無法正確選擇通往他家的道路,更別說走進那如老樹盤根般錯綜複雜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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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年朋友,這實在是對不起他,但也實在不能怪我。我從來不需要去記得往他家或任何新村朋友家的路線,放學後只要我有機會與朋友們進行學校活動或學習,有摩托的朋友必定仗義載我一程,一起到樂意招待我們的朋友家,度過愉快的課後時間。家裡從不讓我學騎摩托或腳車,到新村去都是靠朋友接送,我也一直依賴著大家慢慢長大。村子很大,夠我們玩一整個童年,村子很小,打個電話周圍的朋友隨傳隨到。到H的家,我只需跨上摩托後座,雙手往後抓緊安全杆,閉上眼感受風從鼻尖、臉頰劃過耳畔,帶著髮尾在空中像水一樣流動,偶爾摩托行進的動線改變,我猜是到了哪一段路,拐了幾個彎,緩緩張開眼睛就到他家。
26哩本來就沒有路,新村和霸王村如老樹盤根的分叉小徑都是前人用腳走出來的路,很多柏油路和溝渠都是房子建好以後才建設的,既毫無規律,也毫無規劃。H家門前的路非常窄小,開路時本來就只打算讓摩托行走,兩排面對面的住宅都已經建好,再怎麼擴建也只能讓一輛車通過,開車進來後往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倒頭出去。我不記得他家附近有小河,但每逢雨季他家門前都會淹水,雨後整條路像只泥鰍趴在爛泥中,摩托要閃過坑洞,彈下彈下搖搖晃晃前進。
長大後大家都到外地發展,H大學畢業後也奔赴新加坡,逢年過節大家才如鮭魚洄游般回到26哩,約上幾個朋友在馬來檔吃個早餐團圓飯。像當年一樣,一個電話,向母親喊一聲,套個拖鞋跨上摩托各自出發。見面時我看著依然孩子氣的彼此,經常錯覺大家不過是下課後回家洗了個澡又出來玩,時間沒有過得那麼遠。我們每年總得到H家打麻將、放天燈、放煙火、吃他母親煮的擂茶,那條路補了那麼多年依舊坑坑窪窪,汽車進去也是彈下彈下搖搖晃晃,還得艱難地掉頭。
我們偶爾不在26哩見面,有時在靠近第二通道的K家中小酌,H的鼻炎愈發嚴重,幾句話時間把鼻子都搓腫了,邊吸鼻子邊聊天,邊打噴嚏邊喝酒。我們給他傳授對付鼻炎的方式,不外乎用藥和用生理鹽水洗鼻子,他直直搖頭,直接挑明瞭病因。
“不回馬來西亞就沒事,一回馬來西亞就打噴嚏。”
他本來就比較少回馬來西亞,至少也不是每週都回家。他認定是家中的床褥不乾淨,奈何他母親無論怎麼打掃,清洗又日曬床褥,他還是覺得渾身難受,隨時被自己的鼻涕溺死。但他母親卻說家中所有人睡過那張床都沒事,彷彿床褥中的塵蟎只攻擊他。
我想我或許能夠理解他的難受,我也是在某一個晚上突然無法忍受蚊子的嗡嗡聲就徹底離開了家,無論外公傍晚時就替我在房裡噴了多少蚊油,嗡嗡聲還是不絕於耳。我驚異察覺到蚊子彷彿化身為老家的守護神,將已成年的我視為入侵者,堅決將我驅逐出這個家門。
當時,我知道H已經申請成為新加坡公民了。但我一直沒有正面問他,這種事其實不問也大概猜得到原因吧,為了更好的發展、習慣了新加坡的生活,畢竟他在新加坡工作已經十幾年了。談笑之間,他們捧著酒杯的樣子越來越遠,我往後靠在沙發上晲視,距離拉遠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遠。他要是回來新山,或許也根本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小廟供不起大佛,認清了這樣的現實,也不用妄想能夠回來了。或許說,這是到新加坡工作後必經的道路,也是最好的結果。
某個農曆新年的深夜,我躲在被窩裡聽著響雷暴雨狂風呼嘯,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沉沉睡去。翌日醒來,才看見H在群聊裡發了一個幾十秒影片,昏黃的路燈下他笑著撐著一把傘在水中追回被大水沖走的垃圾桶,追回後他母親讓他站在路中央拍照留念,可見水深及膝。影片中盡是他和母親的朗朗笑聲,在夜雨氾濫的街道上,伴著輕得幾乎透明的雨聲,和泛著泥濘味的流水聲。我有些不可置信,我知道他家門前經常淹水,但從沒想過竟是如此嚴重。後來聊起,H扯著嗓門繪聲繪色跟我說,他家還沒裝修以前,淹水時糞便會從馬桶中噴湧出來,就像《寄生上游》的地下室淹水的情節一樣,馬桶中的糞便像噴泉一樣噴出來。
“你知道嗎?真的是噴出來的!”
他揮舞雙手比劃噴射的程度,有些無奈,說完又覺得十分滑稽地笑了出來,我隨之也陷入一陣荒謬且不可抑制的笑聲中,笑得前仰後翻,直至有些虛脫無力地把臉埋進掌心,埋掉已經笑不出聲的笑臉。
我發簡訊問H申請新加坡公民的進展,當然他的公民身分不會影響我們相處的方式,也不會影響我仍然記不住那條通往他家的路口。我或許只是希望在他成為新加坡人的那一刻,確定一件事,確定曾在這片土地一起長大的我們終究將在不同國土上衰老死去。他誇海口說日後當了新加坡總統,馬上就安排我過去,給我安排最好的工作。我不置可否,畢竟在這片土地上不可能(tak mustahil)發生的事,在對岸有無限實現的可能。
幾個月後,H在群聊裡發了一張照片,他家門外一片大水。這次是白天,可以清楚看見對面印度人的房屋浸泡在黃泥水中,一輛黑色的國產英雄在水中露出兩盞車頭燈,像是怔怔尋找前方已經被大水淹沒而消失的路。照片中一片靜謐祥和,或許所有的倉皇失措和無可奈何都已被大水重重壓進了混濁厚重的黃泥中。大水淹了幾十年,有能力的人早早離開,剩下的人也只能默默與大水一同埋進黃泥中,找不到離開的路。或許等到突然再也無法忍受的那一天,黃泥中的人也會爬起來循著前人用腳走出來的小路,徹底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園。
爾後久久,我還是會想起浸泡在水中的國產英雄,那雙泡在黃泥水中怔怔望著前方尋找已經消失的路的車頭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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