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前的最后一次出差,为了勘察水利灌溉计划的可行性,我来到横亘在砂拉卓与泗里中途、让泛婆大道从中切过的高山区。我想起父母亲,1945年日本人离开前夕,他们曾经在这座山中的一间木屋借住了一宿,让他们毕生不忘,尤其是母亲。当年,她还是个新娘!就是父亲迎娶那天,她带着简便的行囊,在弟弟的陪同下,随着父亲从泗里街的Kisa徒步去砂拉卓。
司机把车停在泛婆大道边预定的地点,长屋屋长已经在等候。我在工程助理的陪同下,跟着屋长爬上植被给清理过、露出粘黄土、防崩墙待施工的陡坡,走进一直仍在往高地伸延的浓密树林里,一路气温渐降,给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感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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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树林里的小山路上,我不久即见父母亲故事里前人搭建、后人不断持续维修、可以遮风挡雨的棚子。在这里,果然同父亲所说的一样,边上仍见篝火的遗迹,烧了半截的粗大柴火似乎还让人感觉其余温。父亲说,相信当年就是因为曾经歇过离去的旅人有意留下的火种,让后来者很快就把篝火重新拢起。来到这种棚子,若遇上其他人,即便素昧生平,大家围着篝火坐着,分享各自旅途上所见所闻,分享食物,好不亲切,好不热闹。
父亲曾经往返多次的山路,两头伸延,间中岔开又岔开,几乎覆盖整个区域所有河流源头,散居各地的伊班人因而得以联亲、相互走访。他曾在一个岔路口上,遇到一伙来自拉让江支流加拿逸河上上游支流Julau的伊班同胞,与他们结伴同行至另一个岔路口才分道各自前行。就是这样,多少回类似的萍水相逢,结伴同行,走着、聊着,当真成了朋友了,却是一别两宽,再也没见过面!哪条是干路、哪条是岔路?跋涉其上,没人分得清楚。它们宽窄几乎一致,也全都是多少人经年累月接力踩出来的。它们各自有多长?各自可以抵达多少长屋村庄?各自又会有哪些供路人休息的棚子?
第一次带着妻子与小舅子踏上同一条山路时,父亲信誓旦旦在夜幕全面笼罩前,就会抵达他曾经歇脚过夜的那一个棚子——那个地方极好,依在小溪边,我们可以好好洗澡、做饭、休息,早朝再赶路。
不料那一回,天就黑得特别快,再往前走,唯恐迷路。当他一时间犯了难之际,迎面来一个人,手持树脂火把,瞄了他们一眼就默不出声地从他们身边匆忙刷过,冷漠得让他们背脊发凉。看着他的背影在暮霭中消失,他们决定从小路岔开往森林里走,找个地方将就过一夜,但没开走几步,就听见一阵脚踩枯枝的声响正向他们身后靠近,还以为早先那个过路人绕道折回找麻烦来了,猛一回头,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冷不防的一出现,就几乎站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握着巴朗刀。
当时吓得我们啊!你舅舅真的还瀬尿!母亲笑着说。然而,3个年轻人也看到来者随即倒退几步,忙摆手说自己刚在设阱捕猎的地方,听到声音,就径自走了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他把另一只手倒提着的猎物亮给大家看。
暮色中,母亲第一个反应是一句伊班话:是鼠鹿!让大家都笑了。
发现其中一位原来是个娇小的姑娘,来者说了句逗趣的话,接着他说:山里凶猛的野兽夜间常出没,遭袭了,躲也躲不开,不安全。
我们跟着屋长,路经几带未成小溪的湿细沙地,浅浅的还不足于湿鞋子,也蹚过一条又一条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单向潺潺流淌,从不回头。许多年前,曾经就有这么一对老小,站在砂拉卓Krian河岸上看着潮水一起一落现象,小男孩一再搔首抓耳,许多年后也没有搞明白,老的却只一再惊叹:我们那边的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孩子们都搬出了长屋
你听!那就是我们那边的瀑布!朝着瀑布声走,我们就不会迷路,长屋也就快到了,一支烟的工夫!屋长说。他有一头焦黄的头发,一口给烟草熏黑的牙齿,一张经多少风吹雨淋日晒看来苍老的脸庞,身材虽然短小,但精悍,全身几乎没有赘肉,胳膊与双腿尤其硕壮。我臆测不出他的年龄。是他找到我任职的水利灌溉局,一听他的建议,明了伊班人种旱稻的传统方法,我心里立刻有个底,他说,是不是把瀑布的流水引开,也把所有散布在山腰间其他农作物灌溉个遍?尤其是干旱得令人绝望的非常时期。乡区发展局会这么办的,他们说,要把瀑布洁净清冽的水,以塑胶管子从我们长屋后的树林穿过,往各户人家输送,也安装抽水马桶。
卅多户的长屋,就建在半山腰上,露出部分屋身与屋顶,远远看去,就像是只露出一段身子、不见头尾、饱食后酣眠、独享这片天地的巨蟒。
屋身都是由粗大坚固、未经刨修的老盐木所建造,在原地稳固伫立了百年,一直到近年来,几乎遗世隔绝。
上了长屋大树干砍成阶的梯子,长长走廊尽头的单位是屋长的家。家里,住着他与年迈行动不便的寡母俩,孩子们有了自己家庭都搬出去了,但6月1日的丰收节总不忘带着妻小回来团聚。太太是哪年去世的,他只记得是小儿子刚刚学走路的时候。沿着墙脚摆放七八个、是他从祖辈留下来、但仍然在用来酿酒的古瓮。给安置在晒棚屋檐下的那一个,给封住的瓮口多年来持续给蜜蜂窝覆盖,让他们也一直有蜂蜜享用。瓮里,还蓄着他忘了哪一年酿成还来不及开封的米酒!天性热情好客的屋长与我极投缘,问我喜不喜欢那些古陶瓮?要不要把其中一个带走?我愣了半晌,说喜欢,但笑着摆手摇头谢拒了。
这个好,轻便携带!拿去吧!屋长说着就不允我拒绝地把一个直径尺余,扣在大陶瓮当盖子的陶盆给我塞了来。犹似不足,他又递过给折叠成一方传统的伊班妇女手工纺织品Pua Kumpu:这,也给!不收我生气了!
敞开的窗户外,横着一道山谷,历年来给砍伐、烧芭、轮候种旱稻的一片片坡地,可以从不同时期长成的植被看出界限与痕迹。一片片给垦开的土地,一间间小屋子散置其间,暮色降临,炊烟正从几家升起,与顶上的刚拢聚的雾霭连成一体。屋长指了指:
看到没?就是那一间,几乎给香蕉树包围了!哈哈。我的弟媳在做饭了。后面高高的那一棵是榴梿!不就是为了方便吗?省得我们天天长屋与Ladang两头跑!
在这些长屋外另辟了地方,居民们各守着自己耕开的土地,常见的农作物是木薯,面包果,番石榴,黄梨,烟草,还有只须稍清理冗枝残叶后就猛抽芽疯长的无名野菜,只待应需采撷。农耕之余,女人只管家务,喂养家禽,男人们农耕之余,打柴,铸刀,烧陶,搞搞木雕,合伙满山遍野狩猎,所捕获的野鹿野猪大家分享,一时半会都吃不完的,用盐腌了或以柴火烘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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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高脚小屋子,下边四面灌风,中间是个浅坑,里边是3个石头组成的灶,坐着一个自制、憨态可喜的陶锅。那一晚,为了专给客人做饭,男主人以一节竹管子猛吹,再度把灶火吹旺,迅速清理了刚捕获的鼠鹿内脏即连皮带毛架在火堆上,烤熟了,粗略砍件之后就满满地堆在一个唯一的陶盆里。女主人借着灶火从屋边摘下的灌木伸手可得的大叶子当碟子,盛着陶锅煮熟的米饭,母亲说:看着我们毫不客气地手抓烤肉和着饭吃起来,伊班夫妇俩可高兴坏了。高脚屋下是也是他们夫妇俩日常作息的地方。晚间除了遇上狂风暴雨给泼得不行,他们都不上屋子,靠着终年不给灭的灶火睡觉,暖和。
当你爸爸他们饭后还在铺着藤席的架高的木排上抽着土烟聊天,我随着女主人上了小屋子。
翌日天没真亮,她仅裹着纱笼睡觉就给冻醒,发现小屋里的地板是竹排,油光滑亮;四根原始状态、大腿般粗大柱子,牢固地撑起整个屋子的结构;屋瓦与墙壁都是以藤与竖着一片片树皮编就;屋内墙上挂着几个用来盛水的备用葫芦瓢;角落里躺着似存放一些家当的一个自制木条箱子;角落有个洞口,可以接着搁着梯子上下,没有窗户。下了楼,她看见其他人都早已围着灶火取暖。女主人也正烤着木薯玉米,张罗着他们的早饭,向她招了招手,接着也把饭煮了。
女主人还教我如何用叶子与树皮纤维索把热腾腾的旱米饭扎实地裹住,好带着上路。那间小屋子,背靠着高山,傍着浅浅流淌着小溪,眼前是丛山峻岭,氤氲雾气萦绕着深邃山谷。望眼可及的瀑布,来自高不可及的云深处。母亲回忆着描述,让我听了如痴如醉,犹如身历其境,但她的眼神却定格在我无缘参与的远方。
她蹲在溪边帮忙清洗那家里唯一的陶盆时,给盆底一处硌了手指,她翻过来看了看,找出原由,也始发现盆面尽管十分干净,盆底却有一层陈年污垢,用指甲刮了刮会脱落,就抓了一把边上的草将它刷洗一番。女主人此时也来到她身边正用瓜瓢取水,也接过她洗好的陶盆。回到小屋子,她看着女主人取下挂在屋脚柱子的粗藤编织的套子,也搭把手帮着把盆子放进去,再回头原处归置,让盆子自行晾干。一抬眼,她看到男主人则坐在屋外稍高处的树墩上,眼快地发现他正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神情凝重。他似乎一直看着她与女主人之间的交集与互动。(明日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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