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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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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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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7:00pm 20/04/2024

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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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的最後一個漁村/魚兒水中游(新山)

作者:鱼儿水中游(新山)

“再警告一次,那裡的環境真的很惡劣,沒有廁所沒有水沒有電,蚊蟲也多,你記得多帶兩罐防蚊噴霧下去。”

我緊張地點點頭,套上防曬外套、脖子貼了防蚊貼、襪子拉高、噴兩層防蚊噴霧後,再將噴霧依次傳給導演、演員、攝影、燈光師等等。副導E看起來如臨大敵,蚊香都準備了幾盒,還像是學校的巡察員在巴士上來回監督,確保每個人都噴上了防蚊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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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停下,一位身材肥胖的印裔婦女坐在小屋裡,握著她那表面龜裂,因為持續使用行動電源而微微發燙的智能手機看些短視頻。對於自己的工作,她有一種過於漫不經心的自在,只有等到E自行推開厚重的大門給巴士進入,她才拿出一本沾滿褐色油漬的藍色記賬本,讓E登記所有人的資料。

記賬本迅速地傳到我手上,與商場苛刻地一張張檢查所有人的身分證不同。在E的指示下,我只在上面寫了其他人簡短的洋名,電話號碼統一給了一個。那印裔婦女打了一個哈欠,突然雷聲作響,導演看了看天,對著道具師說道:“快點,快點,我看待會兒天都要幫我們拍戲。”

今天的戲只是熒幕上的一段回憶,事業有成的女主角回憶起小時候和媽媽住在破舊的漁村,和媽媽一起盯著漏水的天花板,心想以後一定要住進大洋房,給媽媽一個好的生活。負責找景的人替我們尋了這個號稱是“最後漁村”的地方——Jenal Jetty。所謂的漁村,其實不過是3棟小屋子連在一起,屋子中間有一片課室大小的農地,種了些番薯葉、菜心和青蔥。農地對面有兩個大雞籠,幾隻肥碩的大公雞困在鐵籠裡拘謹地左右轉身,互啄同伴,一聲聲雞鳴聽起來都有氣無力,彷彿只是對這有點悶熱,又始終不下雨的天氣發出兩聲牢騷。

農地左邊則是3個一人高的塑料盒,專門蒐集雨水。塑料盒上裝著漏斗,暫時看不見有什麼過濾設施,就連黃銅水喉看起來都有些破舊,可至少沒有生鏽。往更裡面走去,就是一條百米不到的獨木橋,幾艘裝有電動馬達的小船停在旁邊,曬著一些綠色尼龍漁網。幾個紅色塑料箱零零散散地倒扣在橋上和船上,應該是仔細清理過,魚腥味竟沒有想像中的重。

就這?我不禁在心底咕噥。這座漁村不似村,要說環境艱苦,那情況更糟糕的漁場或新村在馬來西亞比比皆是。我搓了搓鼻尖,不曉得是不是雨水浸溼土壤的味道太強烈,蓋過了那應有的雞屎或魚腥味。一條糞便滑過藍綠色的海面。啊,原來還是有廁所的,只怕是沒人敢上。

在我看來不算艱苦的環境,卻迅速地給今天的小演員帶來過多的衝擊和傷害。小演員一下子撓撓大腿,一下子搓揉眼睛,只差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我們等了一會兒,等不來理想的傾盆大雨。道具師只得匆忙地拿著便攜灑水器去裝塑料盒裡的雨水,再和攝影小弟合作,一位按壓抽氣泵,一位抵著天花板的下方,做一個小型的雨幕,營造傾盆大雨下屋頂漏水的假象。

屋主H一開始還告誡我們別弄溼外面的地板和傢俱,但劇組就像一組不容拆卸,運轉迅速的機械,副導E不斷催場、攝影和燈光師煩惱著如何營造出下雨的效果、化妝師拿出褐色粉底塗黑小演員白嫩的臉頰。我打了聲簡單的招呼,詢問時已經把曬在屋簷下的衣服收起,給屋主H的晚餐蓋上防水的蓋子。H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子前,兩碗綠得發黑、只有拳頭大小的蔬菜,還有一條10釐米不到的煎魚都裝在傳統的公雞碗盤裡,最後蓋上擋水用的罩子。

屋角傳來砰砰的搬東西聲,水管裡的水像是不要錢一樣從屋簷洩到地面,一束水在演員頭上,一束水在鏡頭前面。再怎麼珍貴辛苦收集的水,幾個鏡頭後也消耗了一半。H一閃而過的心疼表情沒入任何人的眼,大家都只在別人的家裡鳩佔鵲巢般地工作。

一個醜陋的,被塗上黃漆的塑膠娃娃塞到了小演員手上。導演蹲下身給今天的兩位主演講戲,語速極快:“妹妹你要想想看,喜歡這裡嗎?要住在這裡嗎?不要住是不是,要想‘我不要住在這個漏水的房子’,把這個桶放這邊,再把這個桶放這裡,媽媽把桶遞給她後,看著天花板,想這屋子那麼破,天花板漏水漏成這樣,這樣的房子能住人嗎?”

演媽媽的演員瞭解指示後確定地點頭,而小演員似懂非懂,心急的副導E努力引導著小演員,詢問道:“小妹妹你以前看過這樣的房子嗎?”

“沒有。”

“對啊,你看你多幸福,可是這個角色要住在這裡很久,看那邊的媽媽,哇,她要拿好多桶裝住雨水,屋頂漏水得那麼厲害,你會不會心疼媽媽,覺得媽媽很可憐。”

“導演,這個雨水下得有點小,你看這樣可以嗎?”

現場沒有人為這荒誕的一幕發出一聲嗤笑。哪怕水下得很虛假,打溼了屋主H不曉得儲存了什麼東西的紅色塑料密封桶。我環繞四周,屋子外沿的柵欄是商店裡買的那種綠色網格尼龍,從屋簷延伸出去的是透明的波浪形沙籬網,曬衣架是一條長長的魚線,更後面的地方是一堆裝卸漁獲的透明保麗龍盒。一句咒罵突然鑽進耳裡,E說,她的腳被蚊蟲咬了。

人們對身旁的視而不見

一個半小時後,拍攝終於結束。小演員原本白嫩嫩的包子臉上如今有淺褐色散粉偽裝的塵土痕跡,還有幾個貨真價實的蚊蟲咬痕。她哭喪著臉牽著真媽媽的手,演媽媽的演員則匆忙趕去下一場活動。攝影師們拿著雨傘,在小雨下搬運器材。導演隨口問了句這裡哪裡可以打車啊,屋主H像是終於把惱人的旅客送走,心情輕鬆了些,竟然主動回話:“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這輩子連MRT也沒見過。”

“哇,竟然還有這種事。”導演驚歎。是要說現代人對於落後的鄉下生活毫無認識嗎?電視上那些第三世界的貧窮和飢餓不停地作為奇觀,帶著悲情進入觀眾的視野,形成一種安全的戲劇效果。但回到了現實,人們卻對身旁的困苦視而不見,對於所謂的低端收入人口始終抱著一種觀賞珍奇動物的心態,恐懼與不解,好像我們踩著的地不是同一片地,我們拿著的並不是相同的護照或身分證。

他們像是外勞,屬於城市的幽靈,每日與我們在地鐵貼肩,卻視若無睹的存在。可就連我自己也從未想過,當我們將這些活生生的人、他們所居住的環境攝入鏡頭,那些被攝入的人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看待自己。

或許是我那初出茅廬的不自在被H察覺了,當我將衣服掛回魚線,H主動伸出手來幫我,像是解答一些我未說出口的疑惑:“不用做了,我在這裡很久了,知道這裡的人有怎樣的習慣。”

像是一張太過傳統的漁網,或已經年老得無法發出響亮啼叫的公雞,在這個高速發展的國家裡沒有任何的進步,在淘汰的邊緣悠然自得的活著。說到底,我們也只是打在他老舊屋簷下的一聲響雷,留下了惱人的焦恨,讓那寧靜的海面蕩起不安的漣漪;可下一秒,海面還是海面,屋子仍是他打算住一輩子的地方,不會隨著一群拿著相機的不速之客匆匆經過而有任何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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