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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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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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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30/04/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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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彤恩

时间的魔法

卓彤恩/時光旋律

作者:卓彤恩


洗澡時,皮膚開始緊繃。熱帶的潮溼和炎熱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早已養成了每日淋浴至少兩次的習慣,但這個習慣在異鄉確是畫蛇添足。2023年金陵的秋日異常乾燥,按理不該如此頻密地洗澡。但按理和日常習慣總是兩回事。走入二年級的生活,享受了單人間的舒適和充分擁有隱私權利的同時也接受了硬幣的另外一面;若無有意或有驅動力往外走,是可以長達一週不見任何活人的。住在大國之中,會發現一切的距離都是疏離的。物理的距離確實存在,就如中國很多大學的新校區都在杳無人煙的區域。它們被賦予開墾新世界的責任,把一群年輕的人們放置到一方,期待他們為該地帶來人間最緊密的煙火氣。

熟悉的面孔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少。新加入的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一句話,“你如何在這片荒蕪中居住了4年?”我總是笑而不答,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回想過去剛抵達南京,都不知道其實中國的網約車起步價是非常實惠的。人生地不熟,口袋裡又揣著父母跟自己說要省省花的安家費,真的別人跟我們說怎麼做就是怎麼做。後來知道從地鐵口打車到宿舍樓下也就8元,早知如此我就不會拖著三個滿滿的宜家袋子從地鐵口橫跨4公里走回到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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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窮志短,是真的。那時拖著那些傢俬和生活日用品在校園穿梭,好不容易買了便宜的東西回到學校。差一點就敗給距離。當下狼狽、委屈和倔強油然而生。到底為什麼要堅持買這些東西?為什麼不能將就?為什麼就不能忍受一件衣服穿幾天?為什麼一定要買衣架?為什麼不能喝速溶咖啡?為什麼那麼弱小?內心深處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翻江倒海。多年過後當這些東西依舊陪伴在身邊,又深感慶幸。若當時將就,或許物品的壽命也會大打折扣。看著帶有歲月痕跡的盤碗杯子,桌燈,檯凳,置物架,安逸的感覺會在內心蔓延開來。

有人質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活得“那麼累”。思索良久,那麼多年過去我的答案依舊有限。甚至有時會招來批評,“規矩那麼多,誰愛跟你玩?”帶著這點批評,潛入了更深的回憶。曾幾何時,我也曾是放蕩不羈和蔑視世俗的年輕?小時候很多大人會評價我為“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時候我真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長大後有一天才意識到這句話潛藏了多少的惡毒。

東亞文化時時刻刻想著要馴化野蠻生長的一面。少年時代的我瘋狂探索世界和各種人際關係。我的課外活動是多姿多彩的,前有絃樂團,後有辯論隊。在學校確實是風雲人物,但也因此受傷、因此孤獨。年輕氣盛不知畏懼,只想著要風雲際會。現在的我卻只想不被輕易地打擾。有人閒來無事,對我的臉書好友進行了人群分析。那人居心叵測,但也趁機讓我意識到,年少時一起經歷事物和成長的朋友和成年後的酒肉朋友有巨大的區別。那時我們都只是穿著制服,準備考同樣試卷的一群人。誰的內心不是懷揣著更廣闊的天空,期望著換下制服便可以像大雁一般遷徙至另一片天地?

長大後造化弄人,人會因自身條件產生出不同的際遇。就如我,18歲的我也不曾預測自己會到中國留學。但哪怕留學的空間是同文同種,那也是離開了。但人又能真的離開嗎?四季提示了天地間總有輪迴,萬物蕭條後入春總會在綿綿春雨中生根發芽。熱帶的檳榔樹,紅樹林,和眼前的景象永遠是綠油油的。有時綠得歷史和時間被封鎖在這片綠意盎然的世界之中。熱帶的花帶著奇特的樣子,活在這片綠色之間。面對帶著秋末金黃色的杏葉拂面而來的北風,時間又在其中流逝。歷史和時間的無情之處,在於它們總是在不經意轉瞬即逝的片刻中產生。比如馬來西亞政壇幾年中的風雨不斷,世界左派右派之爭的永無止境,性別流動性的議題正在倍速增長地複雜。冠病疫情似乎讓時間這個齒輪走得慢一些。俄烏戰爭卻讓人意識到若想生變,無論如何人都會找到方式去生變。

老子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或許就是那些情況吧。面對不停變化的世界,又有許多人巧立名目。美其名曰:“回到經典”。事實上,他人眼之所見也不過是一群人的社交標籤。這個世界總是一直需要有人去走動。但,面對蒼白的生活卻要瘋狂地從中擠出意義感覺本質上除了荒腔走板,亦是一種刻意。有時候,喝白水就是一杯白水;喝咖啡並非想要被過度詮釋。哪來的那麼多傷春悲秋?難道要像醜奴兒一般為賦新詞強說愁嗎?

空氣逐漸失去了溼度,太陽落在紫金山的另一面。坐在書桌前的我不禁反思讀書的意義為何?讀到博士的時候對於這句話的答案反而沒有過去那般篤定了。追尋意義本身就是一件無比抽象的事情。但每當對著書本條目,具體的文字又會把我拉回過去。彷彿我和幾百年前的人在那本書的面前,共享了那片視野。或許古人看書傷眼卻沒有眼鏡,看得也不一定如我們那般清楚。

人就是活在虛實間。就如山水畫,除了大片的墨色暈染,也總有幾筆實筆勾勒出山間的小屋。我想讀書明理,並不是需要我們瘋狂地為弱勢群體發聲,也不需要成為任何人的喉舌。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人上人了。畢竟,巧言令色鮮矣仁。行走在山間鐘聲繞了一圈時便會發現,聲音永遠是往前傳播的,直到遇到阻礙反彈回來的那一刻。

就如,獨居的人最容易陷入自省。隨後便會養成把過去畫面都播放一遍的習慣。站在窗前,看著雪花慢慢地落下又堆積在地面時我也會想起第一次看到雪花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和M從大劇院走回校園地鐵出口的那片白。如今的我只記得M急忙打傘後,提醒我不要在雪地裡奔跑。我卻不聽把傘挪開,他不小心按下了快門。那張照片成為了那段回憶的永恆。時間會稀釋所有事件中的情緒、情感和顏色。照片卻是客體般地收納了那個瞬間。M和我的曾經,現在讓我努力想,也無法再回憶出些什麼來了。

原來人的記憶有限不是虛言。若不把事件落在實物,讓它看得見、摸得著,下場多半如以上的那件事一樣。“刻骨銘心”也抵擋不住時間、現實的層層疊疊擠壓。現在留下的記憶,或許是初次見面喝茶喝多後兩人頻頻跑廁所的情形。想來真是荒謬,又十分合理。

如今在校園裡偶遇剛理髮完的P,他的鬢邊開始花白。我的內心已泛不起任何波瀾。畢竟人的距離遠近和心的距離沒有直接關係。不然哪來那麼多轉了世界一圈後,回來還是被長成的鄰家女孩吸引的故事呢?緣分在的時候,那根線會將兩個毫無相關的人緊緊的綁在一起。把兩人的世界從毫無關係變成緊密聯繫。同住在一棟樓,如果有關係那就是幾步路的距離;如無關係便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距離。

還記得當初決定結束和P的這段緣分,也是一個下雪天。那時候跟一大班朋友聚餐,B還讓想出門踩雪的我去給他買包煙。那一面便是我與P在心裡看見對方的最後一次碰面。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耳機裡循環播放著韋瓦第的冬季。多年後的我,努力去回想當時的想法卻早已無從下手。看來,記憶又再次昭示了它的不可靠。哪怕當時和對方在一起感覺對方有多麼幽默,卻再也想不起任何他說過的笑話。或許還記得他對著我痛哭流涕的那一次,但我也只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後聽彭玲的〈囚鳥〉的那一幕。心痛是會連帶著呼吸都痛的。但是放棄的時候,內心的世界又如真空一般的毫無聲響。

這才意識到人生的種種回憶與自省,源自於音樂和場景的輪廓。人的記憶是如此的不靠譜,近乎出賣了那時候的青春和時間。走在同樣的空間,物是人非不足以形容事實的全部。當在同一個空間裡有不同時段的記憶層層疊加,我們甚至無法預測自己最後記得住些什麼。那麼,面對這些回憶的漩渦態度應當如何?

抱著這些疑問,我試圖回想自身是如何對待音樂這個課題的。創作者都無法繞開音樂。音樂及旋律是與生長環境緊密結合的自然粘合劑。比如在國外參與馬來西亞人聚會,只要播〈Rasa Sayang〉大家就會自然地唱起來動起來。聽到鑼鼓喧天就是農曆新年的背景旋律。在某個星期天的早晨,會突然想起自己的家鄉,然後突然覺得過去在週會唱國歌是人生中最常和這個旋律鏈接的時刻。無論過去多麼討厭站著開週會,在異鄉的我偶爾會想念那個時刻。

或許成長就是,在異鄉想家;在家想自在的某種過程吧。又或者是,記憶中被選擇留下的所有都會被粉飾。過年期間小妹在飯桌上提及別的小孩在家庭聚會聽到故人說起我的過往,我對那個自己又是無比的陌生。記憶中我不曾這樣做,但在他人的記憶裡我卻做了。面對如此情景,應當如何?是把故人抓出來對質,抑或是默認自己真做了那件事?小妹打斷了我的話頭和思緒,告訴我肉片熟了,趕快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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