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很少女性朋友緣。
高中唸的是理科班,班上只有10位女同學。大學唸的是土木工程系,班上4年沒有女生。我們的理工大學當年學生共三千多人,女生不到150位,人稱和尚學校,大概離事實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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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身建築工程界,除了在公司內的會計和人事部員工之外,其他都是男同事。在工地上更清一色是男人,連分包商和外勞,到找不到一個女工。所以我被鍛鍊得充滿陽剛的氣質,身上盡是男人味, 散發Giorgio Armani氣息。
真要說的話,整個中學6年的時間裡,唯一算得上要好的女同學,就只有同級不同班的E了。可E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更像是兄弟。
E和我一樣來自貧苦的勞工家庭,上一輩都是在戰爭和貧窮下的犧牲者,沒有機會念到什麼書,所以在那個工作機會不多的年代也無法尋得多好的工作,只能做藍領或黑手。
可她比我更不幸的是,需要承受很多家庭上的壓力,揹負很多能力之外的生活負擔,經歷不屬於這個年齡的不愉快成長經驗,還有一些刺心的語言暴力,也許這都是她註定難逃的宿命。所以她信主,從原生家庭的信仰中獨自走出來,這樣才覺得有一種重生的力量,讓她可以走下去,可以走得更遠。
她在高三最後一年還剩下一個學期就輟學了。
停學兩個月前,她拿了一張據說是自己最喜歡的個人照送給我,要我好好收藏。我把照片收下,還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里,深怕弄出摺痕,破壞了它的美和完整。
當時我沒有多想她的用意。照片裡的人帶著甜美的微笑,確實很美。
就這樣一直完好地保留著。
然後她對我說不想念書了,想出去工作賺錢。那時以為她說說而已,因為她經常會說一些像認真又像漫不經心的話,很無厘頭,我就當她說的是傻話,久了習慣了,就只是說著玩,反正也不會真那樣做的啦,我想。
後來她真的沒有來學校上課,是過了一個多禮拜聽同學說起我才知道。我不明白她為何會做出這決定,這是最好的選擇嗎?將來會不會後悔?多兩個月就畢業了,就有一張高中畢業證書,不是比一無所有好嗎?她說過她的未來不需要那一張畢業證書,她的能力不需要那張證書來證明。
我不會回答。我有什麼能力回答呢?
我也沒有能力去找她回校上課,我哪有那麼大的說服力。
也許她覺得這個時候需要出來賺錢養自己,不可以靠別人也沒有人可靠。
畢業時我們分發到畢業特刊,才發現她在畢業特刊上的感言是我寫的。當時她叫我幫她寫感言,我以為只是開玩笑,就隨便在她的筆記本上寫幾個字,沒想到她就當是自己的感言,被印了出來。當初如果知道她是認真的,我會幫她寫得更好。後來我常這麼想。
畢業後我們每一個月總會見一次面,大多在週末。她在一家有規模的家電公司當銷售員,穿著很正式,裁剪得體的套裝制服,加外套,高跟鞋。適當的化妝在她原就漂亮的臉上,感覺她突然長大很多,看起來比我成熟,到她的公司去找她,表面上我更像一個沒什麼見識的人,幼稚,邋遢,有點卑微。
等她晚上8點左右下班,有時會去吃點簡單的食物才送她回家。那時剛畢業我沒什麼錢,她的薪水要交給父母養家並不鬆動,所以我們大都只是到大排檔吃最經濟的炒麵,兩塊錢兩個人就吃飽了,連飲料都省下。
送她回家。她租的房子在龍蛇雜混的半山芭店屋一帶,是樓上的一間小房間。相信是租金便宜,也靠近上班的地方。但這地區感覺並不太安全,難免擔心她的出入,但她總是比我更放心自己。在大都市裡,有什麼安全的地方嗎?她說。
這是不是由於小時候住在平民區的經歷,所以不把別人認為的危險放在眼裡,她已經懂得保護自己,已經懂得如何在渾濁的環境中保持清醒。這樣想,心裡就好過一些。
後來我打算到臺灣唸書。
記得當時告訴她我要去臺灣唸書,也不過是一件很輕描淡寫的事。她聽後並沒有給我大大的擁抱,沒有什麼衷心美好的祝福,也沒有流露怎麼喜悅的神情,彷彿就是出門一段時間,你回來的時候,我還是少年,還是當初那個彼此熟悉的人。
那時或許她想的是,念大學是為了以後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賺更多的錢,而過好一點的生活。應該不會想到中學不再是起碼教育的終點,大學是為了追求更高深的知識,是為了完成自我人格的塑造……這麼形而上的想法,甚至連我自己都可能不這麼認為。
所以我們沒有留下聯絡地址,那時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郵沒有臉書,以為在我念完書回來的時候,還是可以回到老地方找她,再一起去吃廉價的食物,說一些這期間的經歷,說一些廢話,還會一起走一段很長的人生路……
4年後回來,她原來工作的公司還在,但她已離職。有同學說她已結婚,並移居國外,但從來沒有得到證實。她也從來沒有在同學的聚會出現過,也沒有出席過學校的任何活動,更沒有和任何同學有過接觸,彷彿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所以聽到她已結婚,對我來說反而心懷一份祝福,希望她從此會過得更好,有一個好家庭,有一個疼愛她的男人,做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生活幸福。
一個曾經熟悉的人,從此走出了自己的生活。
有一段時間,我還會常回想起中學唸書的那段日子。
我們曾一起逛街,就純粹走在街上看看百貨公司的櫥窗和擺設,因為我們都沒有錢買東西,心裡當然會羨慕那些漂亮的衣服,裝飾甚至玩具,但那和我們有著一道無法跨越的距離,和我們的生活格格不入的金錢現實。
由於我們都沒有多少零用錢,坐巴士出門如果坐到下一站要兩毛錢,我們會在上一站只要一毛錢的地方下車走過去,只為了節省那一毛錢。
如果我們口渴,那時比較便宜的是涼粉雪水,一杯5分錢,兩個人都有錢的話就買兩杯,不夠錢的話,就只買一杯,我喝或者她喝,或一個人喝一半,有時候也兩個人都不喝。
有幾次出遊,坐蠻遠的巴士去找住在郊外的同學,其實沒什麼目的,就只為了坐一趟一個多小時的巴士,離開城市一個下午,見了同學也頂多喝一杯涼粉雪或豆漿水,就回來了。那時沒有那麼多快餐店,有餐館我們也吃不起,在郊區隨意沿著店屋騎樓走幾條街,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景物可觀,對我們來說也就是逛街的意義了。
記憶中我們看過幾場電影,那麼久遠的事,記憶其實已不可靠。但記憶猶深的是,看電影也是買最廉價的戲票,買不起零食,就為了看一場認為好看的電影,別無其他。
她是漂亮的,所以向來有很多不同班或不同級的男同學會對她示好,那些向她示好的男同學,不時會請她吃東西,送小禮物,開車載送上學放學,她對我說其實那些都不是她喜歡的人。但她不會拒絕人家的好意,這樣大家也可以保持一個開心的距離,也不會有傷害。
在我念完大學回來,很快就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然後成家,然後小孩出世。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確實沒有想起過她,忙碌的工作和家庭,讓我無暇兼顧現實以外的人事。說起來,不只是她,很多同學朋友在某一段年齡,大家都疏於聯絡。
那時我以為人生所努力追求的目標,就是一份安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買房買車,娶妻生子……這些人生的大志,在我30歲以前都做到了。
我一直努力工作,要求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做得更好。我努力賺錢,因為我認為只有穩定的生活,才有可能去實現人生的金字塔。
然後可以給兒女最好的物質生活,優良的居住環境,受良好的教育,陪伴他們長大……
總的來說,我對自己努力所得到的結果是滿意的。就這樣不知不覺走到了人生的下半場。
約八九年前的某一天,在Sunway Pyramid廣場,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彼此四目交投,那一剎那幾乎要喊出E的名字。可能是我的表情有點愕然,或者似笑非笑的不知所措,對方只是微笑點頭就走了過去。看著那個身影,我當下斷定就是她,那個很偶爾會想起的人。可是,她越走越遠,背影消失在人群裡。當下仿如做夢一樣,良久才回過神來。
有一件事說來覺得有點難過,我發現原來我們不曾有過合照。回想起來其實也是合理的。那個年代,經濟條件的不允許,要擁有一架相機是不容易的,不像今天每個人都有一部手機就等於有了相機,隨時都可以拍下一百幾十張照片。在記憶裡沒有一張合照可以留存也確是有些遺憾,這樣的空白再也沒有方式可以補償,要回想某些場景和片段都覺得吃力。
當歲月走過知命之年,好像很自然會有一種懷舊的心情,同學朋友突然很熱情地聯絡起來,見面餐敘聚會也多了。也許是因為工作和家庭都漸漸穩定,經濟條件也有了一定的基礎,不再那麼窮於應對日常所需,故而有時間想起許多故人舊事。
碰巧也遇上了手機聯絡的時代,許多通訊或微信群組紛紛成立,更多是在不知情情況下被加入,那些恍如隔世的再見與熱情排山倒海而來,幾十年不見的感情都在互傳早安圖問好祝福中,熾熱起來。
有些曾在生命中出現的人,像是水過無痕終會相忘於江湖;而有一些原來卻是那麼有重量,會沉入到內心底的最深處。會撩動心底最柔軟的那根炫,會在意往後彼此還能見面,還能一起細說當年,還能告訴當年的決定與後來的結果……
例如E,她的提早離開,她的消失,彷彿在我的朋友版圖上缺了一塊,至今仍無法補回來,不得不說是缺憾。
有很多年好像忘記了那張照片的存在。
但是我仍記得那張臉那份笑容那個眼神還是那麼單純,那些時間那些日子那些曾經還是那麼鮮明。
就此定格,就此餘生。
不曾再見,逾40年。
那個難忘的不是初戀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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