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年,資深作家梅淑貞將60年代筆耕至今的作品結集成冊,出版了一叢“大書”(共7本),可謂馬華文壇大事。年輕作家會如何解讀呢?
截至截稿,我已經閱畢叢書中的前4本:收錄前輩作家梅淑貞(以下簡稱“梅”)早期詩作與《紅樓夢》相關專欄的《梅詩集》;涵蓋詩、小說、散文、翻譯與書論等文體的《人間集》;以雜文為主的《遊花園》和《無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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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也不太熟悉梅的書寫主題與風格,但通過這4本叢書,卻能趨近這位在馬華文壇深具影響力的前輩作家,讓我這個後輩也能“膽生毛寫巨人”。我想這也是7本文集同時出版的意義之一,橫跨一甲子的累累碩果,再度展現讀者眼前,可見作家畢生的關懷命題與風格嬗變。
◢多語兼通的多棲作家
一位不斷輸出的作家,必也是一位勤勉的讀者。梅只要外出超過一天,必有至少一書同行。她謂之“求生守則”。談論作者的淵博學識之前,我想從她對語言的敏感度說起。梅的母語是台山話(“母親是一生只說一種語言的母語忠貞分子”),而台山話系出粵語,加上作者在福建話為主的檳城長大,本身愛讀外文書,成就她縱橫各語種的能力。
引人入勝的語言趣談,皆可從雜文中讀到。印象深刻的包括作者中五那年竟將“離騷”與馬來語的risau作牽連,用她的話來說,那便是“人生第一課的華巫比較文學”。自此,她在多種語言之間來回切換,挖掘它們的互通與差異。舉例來說,〈馬來國罵〉(出自《遊花園》)所提到的政壇celaka風波雖早已成過眼雲煙,但文章對“kaki bodek”與中文“託大腳”的異曲同工,兼及各類犀利馬來罵詞的分析,至今讀來仍諧趣迭出。當然,那些畢竟只是趣談,梅寫得更多的則是對翻譯作品的評析。比如〈譯人者人譯之〉分析張愛玲翻譯自己作品時的取捨,同時批判Julia Lovell英譯〈色,戒〉的種種缺點。
作者視粵語為瑰寶。〈火燒旗杆與其他〉回憶李大傻說粵語故事時穿插的歇後語,並以趣味橫生的行文說明歇後語的生成邏輯。談及外國明星的譯名,作者認為粵譯較優,“讀來就如港人般麻利”。時值2010年,“推普廢粵”引燃“撐粵語”運動,梅以文章發出抗議之聲:“有兩把口的大小官,大概也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竟然不知死活將廣東話視作有欠教養的方言……”
梅的雜文以文字觀察社會現象,從中讀到她的態度和立場——她直批陳最良為“腐乳”,事關他視〈關雎〉為其女弟子的訓誡;認為鄧麗君唱的〈水調歌頭〉真為“水調”,因為“蘇東坡才不會創出靡靡之音”……小時候因痴迷披頭四而挨巴掌,但仍堅持“這世界該允許異見,即使只是音樂。”擴而言及文學,她認為“其宗旨也不是要幫助我們去解決問題,而是打開我們的心靈,以更開放的態度,採取不同的觀點,來親嘗其甘,或是其苦。”
◢編輯甘苦談與馬華文壇
後來,她秉持這種精神成為《蕉風》的執行編輯。從她的散文,我們讀到那個年代經營文藝刊物之不易。她喚《蕉風》為“寶寶”,認為編輯“充其量只是一個等著看有什麼配料便燒出什麼菜的廚師而已”。〈一日工作十四小時〉回憶在她接手《蕉風》以前,張錦忠與紫一思諸位前輩參與編輯時所揹負的身心重荷。那些年當執行編輯還需兼顧畫版,從攝影畫報找插畫等繁瑣工作。梅還追憶起當年由於印尼禁止進口中文書,紫一思為將《蕉風》“走私”到那裡所採的拆骨斷筋之法——刊物被拆開兩份,分別以書信寄出。
原以為閱讀風氣低迷是今時現象,通過梅的文章,才發現以前的雜誌也不容易做。〈出版的困境〉羅列幾大出版業所面對的難題,分別為功利主義盛行、影視文化入侵、找尋消遣容易、精神生活降低等,並提供解決方案。
梁文道曾經提過寫時事評論的悖論——時事被人遺忘的速度奇快,時評當然也容易過去,“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麼現實的屹立不變便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遺憾的是,梅所提到的出版苦境時至今日,仍是“屹立不變”的事實。
提高閱讀風氣談何容易,至少仍有一群愛書人士用心經營。梅時時撿拾記憶碎片,掛念曾與之並肩前行的文友。回首梅所處的年代,我總認為彼時“高人突起江山如畫”(化用自梅的文章)。2013年我有幸在中學文藝營認識何乃健老師,淺薄的印象中他總是不慍不火,慈藹平和。然而通過梅的散文,我才得以一窺他作為憤怒詩人,參與印度組織舉辦的Interlok抗議大會時的形象。
梅娓娓道來孤身遠赴吉隆坡的年少歲月,幸有姚生(姚拓)與劉哥(白垚)接應,所以老來每每路徑當年第一個落腳的友聯出版社舊址,總是會“感到特別寂寞”。她不敢攝影,生怕把該處晃盪的幽靈帶回來。記憶仿若幽靈反覆重臨,梅感慨:“原來過往一輩子的時間,多用在懷念斯人斯事和舊園故土,以及曾經看過的那些書。”更戲言自己為“前朝遺老”、“食古不化的守舊派”(其實她很in,很新潮,是周董的歌迷)。
為了留住舊時光,她也花了不少篇幅書寫故鄉檳城,“立意為我城造像,趁記憶裡的往昔尚未消退之前。”所以在她筆下,讀者回到昔日的檳城——發現原來Gurney Drive在Gurney Plaza與高級公寓林立以前,有一座座白宮般壯觀的古老豪宅;試圖重構國泰、奧迪安、首都等老戲院風光營業的舊檳榔律(Penang Road);考究Armenian Street街名的歷史淵源……
◢青春煥發的詩心
巨大的孤獨感無以排遣,她曾直寫“吉隆坡有一百萬人又怎樣,我一個都不認識。”但詩作為私密情緒的載體,抒懷言志的體裁,則見感性多情的梅淑貞。“惟我眉尖的初實/尚懸於青色的空枝”這一句詩,或許足以形容她的早期創作狀態。她的少作頗具古意,“誰人盤坐巖崖上/餐我秀色蒼蒼”使我想起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她早期的詩亦大有悲天憫人的意味,比如〈花語〉不忍“千萬朵嬌嬈/也被重型的機器壓縮”,成為香水;卻也已經開始展露不屈精神——〈孩提〉寫“縱冰縱寒縱凍縱酷 皆不傷/不傷隻影形單”;〈陟彼青山〉寫“再仰首 凌峰的第一株針松葉/黛然地盤根在我自信的黑眸中”。
梅認為:“能使詩人挺起脊椎的,除了尊嚴外,便不可能有其他更好的理由了。”她不屑任何教條主義、僵固的理論或是權威,認為詩是詩人純粹的觀點結晶。《人間集》收錄較後期的詩作,便彰顯詩人的抵抗意識——她想在“大地的白茫茫中尋找/酷寒裡的美麗/人的尊嚴、美德、友愛、深情、關懷、與信賴”。面對冥冥天意,她決意與之周旋:“就讓我依照著這指引/匍匐去吧”。
談起梅詩,自然避不開《紅樓夢》,因古典作品豐富了梅的性格,構成了梅詩的精神底蘊。原來梅與我一樣,都是“擁黛派”,然而當她看不過眼有些紅樓研究誣賴薛寶釵,亦會拔刀相助,條理分明地提出各種證據反駁該論說(詳見《梅詩集·詠絮才人的結局》)。專欄《紅樓尋詩》除了收錄評論文章,也有她為金陵十二釵各賦的一首詩,借她們的酒杯,澆心中的塊壘。鑑賞《紅樓夢》的詩,也總能旁徵博引,將其拆解成易懂卻不俗氣的白話。
梅常自比《紅樓夢》中學詩的香菱,像刨黛玉的詩那樣,猛讀各個名家的詩。她曾反問:“試問有哪一位曾躍躍欲想要成為詩人的文青,沒有經過捧著心儀詩人的大作,反覆沉吟觀摩學習的階段?”更坦言年輕時也曾因循經典,參考牧羚奴的詩作,東拼西湊寫成〈召喚〉,不小心成為抄襲貓。幸而,後來她也走出了自己的詩路,完成香菱所完成不了的——從前人的詩的束縛中解脫。
◢小說佈下的敘事迷陣
創作多面在處理不同文體時,往往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梅的短篇小說不佔大比重,僅在第二本書《人間集》讀到,卻在風格、語感、氛圍等方面與其他文體斷裂得最明顯,充斥意識流、魔幻現實、超現實等表現手法。〈幻想〉、〈夢是一件事炸彈是一件事〉等作品畫面跳接頻繁,彷彿帶讀者走入鏡像矩陣。情節離奇怪誕,匪夷所思,比如“兩個警察左右兩邊的把我押上警車。警車乃作癩蛤蟆狀,開車的是一隻肥油四溢的猴子。”
〈衣箱〉描述主人公被一個奇異,有眼的衣箱監視,小說所營造的壓迫感和恐怖氣氛緩緩滲入讀者的每一個毛孔。梅短篇小說中出場若干次的“魏企儀”是一名知青,時時借哲學概念叩問人生在世的意義。有沒有可能,那是梅在另一個平行時空的化身?
梅在散文〈大隱於市〉中曾寫過:“如果我還打算寫一部偉大的小說的話,認真的‘走入生活’是必須的。”梅的小說深具人文情懷,雖然不是“議題先行”的作品,關懷女性的意圖並不明顯,卻也在〈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揭露男性看不起女性太認真、感情用事時,自以為是的可惡嘴臉。
◢知性與幽默兼容的雜文
梅的叢書寄到居所以前,曾和文友漫談對梅及那年代作家的粗略印象。我們都為他們博覽群書,可以讀透原文書的能力而折服。而我,正好來自梅所謂的一首元小令〈天淨沙〉也只讀半闕,教育水平低下的世代。於是閱讀梅的叢書,其實更像“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更遠”,收穫文學書以外的視野。
她寫道:“我的雜學向來無甚市場,雖然多是有根有據依書直說。凡是懷疑並非壞事,至少可以證明自己不是3歲小孩。”她的遊記多見批評,直言古晉的古廟翻新重建後,“只見上上下下一片金碧輝煌,豪華過了頭反顯得俗豔”。檳城入遺後,戰前老房子經過大肆整修,她認為只是充當門面的“花灑”(façade)。〈獨裁主義者〉一文,即是對新馬政治生態的觀察,藉口香糖禁令反思個人自由和國家繁榮何者更為重要。文末表面稱讚至少新加坡官員都很乾淨,實則在當時高壓的政治氣氛下,巧彈弦外之音——“也沒有父母官或老師會喝令非其族類,回去‘本來的國家’。”
另外,雜文〈有鳳來儀〉從熊貓的名字談起,竟能旁通周星馳《九品芝麻官》、香港“一樓鳳”、粵曲〈鳳儀亭〉;聊起數字7的迷信,融匯波音777、MH17、諾亞方舟7月17日停在阿拉法山下、廣東俚語“唔理三七廿一”等雜談;聽徐佳瑩〈身騎白馬〉和周杰倫〈愛在西元前〉則化身歷史老師,分享歌曲中的各種典故,及至糾正錯誤的史實;談穿越,物理學的《時間簡史》、無序狀態(Entropy)、電影《回到未來》、《超時空要愛》、《月光寶盒》、《仙履奇緣》信手拈來。果真,她是一個“背書比吃生菜更容易”的人(作者語)。
如果梅願意,我相信梅也能勝任脫口秀演員。幽默脫胎自學識,而梅的雜文總是不期然地“拋梗”,戲謔別人,也不吝於自嘲——〈玉容寂寞〉中的她,聽著蔣勳念“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一邊吃軟綿綿的麻糬,竟然聯想到楊貴妃形象;想起〈武陵春〉的雙溪位於金華,她寫道:“我一看便眼睛發亮,因立即想起難得的金華火腿,真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這樣的“扯淡”功力,腦中的知識庫還真需要有所積累才行。
◢結集少作,回顧個人史
常常反思少作的出版意義,但畢竟我的閱歷尚淺,也不容斷言自己是否已經脫離“少作”階段。閱讀梅的叢書,其看待少作的態度或能提供參考。她也曾“在過去那50年不敢也不欲重看那些‘傑作’”,如今將許多舊詩文再版收錄,讓她“反而有種天人合一的圓滿感覺”。
她在《人間集》序中寫:“新的《人間集》有很多篇章,甚至可以說是後大部分的篇幅,是‘吾不欲觀之矣’的文字。不想重睹的原因相當複雜,是自覺太過幼稚,或是自視過高目空一切,或是不知死活亂髮噏風,又或是如同跳脫衣舞暴露太多,雖然寫的時候很蕩氣迴腸。”然而,那些近乎散佚的文字,例如〈阿楊,唉,阿楊〉卻意外讓梅想起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人。少作的結集,何嘗不是個人史的回顧與保存?
如今梅的7本大書順利面世,內容紮實,題材多元,涵蓋作者多年創作的亮眼成績。本文只截取一個大致印象,尚有諸多精彩細節與情節,唯有親自購書閱讀,方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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