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夢見了那條隧道。
夢見隧道這件事是從三個星期前發生的。一條神秘的公路,可以非常確定的是我從未到訪這神秘的公路。其實也不是什麼神秘的公路,只是公路上沒有任何的車輛和行人,總是感覺古怪。不過這些都發生在夢境裡,如果夢裡有太多的人事物,對記憶反倒是一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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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翻找了各種夢見隧道的資料,有的說是對性的渴望,有的說是心底深處的秘密可能會洩露,還有說會很快戀愛的──各種理論。到底自己是屬於哪一個呢?我也不清楚,可能一個都不是。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何峰。在學校裡何峰和我最熟絡了。我和他最熟絡,他幾乎跟任何人都非常熟絡。他總能在人與人之間那細小的間隙裡找到話題,長得高且帥,認識他的這四年裡他和四位女孩交往過──這是我所知道的,還有我不知道的女孩──也沒聽過任何人對他有批評。何峰對隧道大感興趣,吩咐我下一次夢見隧道一定要走進去探險。他總是對任何事情充滿熱情,就像一顆太陽,我甚至懷疑他的心臟是靠核聚變跳動的。我對夢境裡的隧道感到恐懼,害怕進去後就永恆地陷入夢的泥沼,無法掙脫。
回家後我一直在考慮何峰的提議,那也是我唯一從外界得到的提議。我反覆思考,就像在開國會,不斷說服自己下一次夢見隧道時要走進去,同時又不斷反駁這項提議。到了晚餐時間我依然下不了決定。
我一臉憂愁地坐在飯桌前,可能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這副模樣,所以父母和姐姐也從未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家裡我總是感到不平衡,因為父母會詢問許多姐姐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姐姐也會分享好多的趣事。姐姐的朋友父母幾乎都認識,還有各種別名,如:長馬尾、西瓜頭、阿虎等等。而我的朋友父母和姐姐一概不認識。聽著姐姐分享今天體育課發生的趣事,他們的笑聲彷彿與我無關,他們自顧自地說,那些話題為晚餐增加了調味料,而我卻吃得索然無味。
“這盤也幫忙洗一洗吧。”母親指一指空了的藍色盤子,繼續聽姐姐的故事。我拿起自己的空盤子和藍色盤子到廚房清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水喉流出來的水比平時格外冰冷,廚房也顯得比平時暗黑了一點,感覺自己就置身在蜘蛛的體內。藍色的盤子我最後才清洗。我用著百潔布大力刷邊緣的黑點卻怎麼也擦不乾淨,那顆黑點就像盤子的一部分,無法洗脫。我再擠出一點檸檬味的洗碗劑,將它看作敵人大力清刷,那黑點依然沒有消失。我放棄了。適時放棄也是活著的道理之一。
走到飯桌父母和姐姐還在談著校園故事,那位叫阿虎的今天好像被告白了,母親急著探聽接下來的發展,父親臉帶笑意看著姐姐的側臉默默聽著,我回到房間鎖上門,戴上耳機,聽著艾拉·費茲潔拉演唱的〈彩虹之上〉(Over the Rainbow)仰臥在床上,繼續思考何峰的提議。
“昨晚有夢見隧道嗎?”何峰第二天到校便馬上跑來問我,我說沒有,他顯得有點失望,我對於他的失望感到抱歉。我不敢告訴他我還沒決定是否真的要進入那條隧道,更不敢告訴他我害怕進入後永遠無法出來,我不希望他因為我的懦弱而感到可惜。“沒關係,下次夢見隧道記得要進去哦!可能會像愛麗絲那樣進入到一個仙境,又或是現代的桃花源。不覺得很酷嗎?現代人為了逃避現實的紛擾而逃到夢境世界建立一個和諧的王國,多希望我能代替你夢見隧道啊!”
何峰說多希望能代替我,夢見那條令我心生恐懼的隧道。
我決定了,我要踏入那條隧道,哪怕再也無法回到現實,也不想隧道成為何峰一輩子感到惋惜的事情。
幾天後我又夢見了隧道。隧道的周圍和之前一樣,哪怕多一滴露珠都沒有,烏鴉的影子也沒有。我猶豫片刻,最後決定走進去。
夢境的可怕和現實的可怕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差別。如果就這樣死去,也許是不錯的選擇。
每往前一步都感覺自己越勇敢,原本讓我心生恐懼的隧道,現在我正準備進入它體內一探究竟。大約過了一分鐘,我終於進到隧道里了。隧道外已完全看不見我的身影。隧道里的溫度較低,但不至於需要穿羽絨外套。裡面一片黑暗,我想這和盲人的世界是一樣的,我伸手胡亂揮,希望能打中些什麼。停下腳步,不遠處好像聽見水滴聲,就像洗手盆沒轉緊滴漏出的水滴聲。只有悲傷的人才能聽見這麼細小的聲音。
我往水滴聲方向前行,這時已經沒有恐懼。深入探索恐懼時我們就戰勝了恐懼,但我們依舊無法戰勝悲傷。即使將悲傷解剖,我們得到的只有更悲傷的悲傷。悲傷的本質是讓我們感受生命吧,我想。這條原本讓我感到恐懼的隧道雖然對我已經不再有恐懼感,但安靜得能聽見水滴聲和暗黑的環境卻像蠟燭般點亮被埋葬得比石油還底下的悲傷。我漸漸發抖。
醒來了。今天是週末不需要到學校,但因為進入隧道的緣故我起得比平時還晚,已經早上11點32分了,我走到客廳,沒有人在。父母已經出外工作,在這資本主義的社會努力賺錢,十多年前的愛情故事在婚後變質,到底組建家庭摧毀了多少愛情故事呢?應該像綿羊的毛一樣多。姐姐也出門了,可能和閨蜜去玩,也可能是和男朋友一起,無論是和誰,都改變不了現在家裡剩我一個的事實。不過我並不介意自己一個人,可以大聲播放音樂的時刻就只有獨自在家的時刻。
洗完澡後我從櫥櫃拿出奶油意大利醬烹煮,然後剪開包裝水煮意大利麵,播放尾崎豐的專輯《17歲的地圖》。尾崎豐的聲音代替了吶喊,我的鬱悶透過尾崎豐的歌聲產生化學反應,消失不見了。意大利麵煮得剛剛好,不難吃也不特別好吃。剛剛好的一切就是幸福了,無法再強求什麼。
中午我聽完了一個搖滾專輯,看了一部諾蘭的電影,讀了海明威的《太陽依舊升起》,生活就是這樣。如果要問幸福嗎?還過得去,現在還無需工作賺錢,等到那時期生活也許是一個燒破了洞的飯鍋。
姐姐是和男朋友出門,而且今晚不回來,母親回來後告訴我的。“姐姐今晚不回來睡,那我也不煮晚餐了,訂外賣吧。”當晚我吃了肯德基的漢堡,喝了雪碧。晚餐後繼續閱讀《太陽依舊升起》,到了11點就準備入睡。今晚還會不會夢到隧道呢?如果有手電筒該有多好啊。我這樣想著慢慢沉入夢境,醒來時我深處黑暗之中,手上握著一隻手電筒。
看來這夢境是像遊戲機一樣會自動保存進度,我昨天已經進入了隧道所以這次就在隧道里出現。我開啟手電筒照四周,依然是暗黑的一片,只有黑暗被照亮而已。“滴”,水滴聲又出現了,這次更大聲,我繼續不斷往前走。空氣逐漸變得寒冷,隧道里該不會藏了一座冰山吧?然後我就照到了一座雪白色的牆。向上照亮,才發現真是一座冰山。
隧道里有一座冰山,簡直就和哆啦A夢的百寶袋沒差別吧。我摸了摸冰山的表面,手差點就黏在上面。手掌的表面已經紅透,就像熟透的蘋果。冰山非常壯觀,就像希臘的神像一樣壯觀。我確定了水滴聲是從這裡發出的,冰山正慢慢融化,不知道冰山裡有沒有寶藏?可能是一隻袋鼠。我可沒看過真正的袋鼠哦。
就在我想著冰山裡可能有一隻袋鼠時聽見了人聲,不過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喂,叫你呢!”我抬頭看,一個穿著白色羽絨外套的男孩手拿著一把字鎬對著我呼喊。“你在這裡幹嘛呢?這裡很危險哦!”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該回應什麼呢?你好嗎?還是繼續聽他的發問再想如何回答呢?他搖了搖頭就跳了下來到我面前。好身手。我暗自在心裡讚歎道。
“你在這裡幹嘛呢?”
“不知道。”
“你怎麼進來的?”
“走著進來的。”
“從哪裡來的?”
“現實。”
他抓了一下頭,好像在煩惱什麼,然後就帶我上去冰山了。“待在這裡下面很危險哦,一不小心可能被滾落下來的大冰塊砸到,或者被住在這的怪物抓來吃也說不定。不過是不是真的會被吃我不知道,不過肯定會被抓。”他的解說搭配著誇張的手勢。現在仔細看,雖然樣子有14、15歲少年的模樣,但高度看起來就像10歲的孩童。
“你是誰啊?”我看著他說。
“這應該是我問你的問題吧!這裡是我的地盤呢,你怎麼來的呢?”
“不是說了嗎,走進來的。從很遠的外面走進來的。”我用左手食指指著隧道入口。隧道這種東西,都是直直的,不是前面就是後面了。
“好吧。”他有點不耐煩地回答。
“你說這裡是你的地盤,你住在這裡嗎?”
“差不多。我在工作,就在這座了不起的冰山工作。”
“工作?”這個世界還真的存在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工作呢。
“對,用這個。”他揮了揮手上的十字鎬“把壞的冰塊給敲碎。”
“壞的冰塊?”好的冰塊應該是泉水冰凍而成,壞的冰塊是自來水冰凍而成,大概是這樣的二分法吧。
“冰塊如何分好壞呢?”我接著問。
“看顏色啊,這裡的冰塊都非常表面,因為這裡已經是最深入的地方了,所有東西都變得非常表面了。只要是黑色的冰塊,就是壞的冰塊。不是弄髒的黑色,而是真的黑色──無法洗脫的那種黑色。”
“為什麼會有黑色的冰塊?”我像極了愛發問的同學。
“因為傷心總是難免的。”他貌似看懂了我的疑慮,接著說:“這裡是主人最深層的地方,主人是誰我也不懂,我只懂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把主人的冰山給保護好,然後清光所有的黑色冰塊。黑色冰塊代表了主人正在傷心。”
“你說這裡是最深處的地方,沒有比這更深了嗎?把冰塊砸碎了不是有比冰塊更深層的物質存在嗎?”
“的確有比冰塊更深層的存在,但不需要砸碎冰塊啊。是要有多悲傷才要把已經是悲傷的黑色冰塊再砸碎只為了找到更深層意義的悲傷呢?誰會這麼做呢?這麼做的人最後應該都選擇自盡了吧。”
“那,你說比冰塊更深層的東西,是什麼呢?”
“黑暗裡的怪物。”
“所以冰塊就不是‘最深層’的東西了。”
“不,冰塊的確是最深層的,那隻怪物是能夠吞噬最深層的東西。它不是意義上的怪物,是一種類似黑洞的東西,但不是黑洞,因為它有形態。總之,大概就是這種的存在,難以想像的。黑暗裡的怪物就是超越想像的存在。只有在面對難以想像的悲傷時怪物才會把這裡的一切都吞噬。”
難以想像的。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鑿冰少年嗎?”
“不。請叫我繁花少年。”
“這個名字有意義嗎?”
“介於有意義和沒有意義之間。在兩者之間像蝌蚪那樣游泳。”
有時真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難以想像的。
在冰山上思考時忽然醒了,拿起手機看時間──早晨6:18。
今天是星期日不需要到學校。起床梳洗後到桌前寫起夢見的內容──不變的隧道外、黑暗的隧道內、水滴聲、忽然出現的手電筒、繁花少年、黑暗裡的怪物、隧道里的冰山、黑色的冰塊、主人、最深層的、難以想像的──我只寫了這些字。夢的內容和數學公式一樣,很快就會從記憶裡溜走,怎麼抓也抓不住,歇斯底里哭喊也沒用。總有怎麼抓也抓不住的存在。
週日要怎麼生活?全世界的週日都長得一樣,但每個人都活得不一樣。我吃了超級市場買的麵包,喝了冷凍橙汁然後看書。這樣顯得非常空虛,像電鑽在心臟鑽穿一個洞讓鮮血流盡,那個洞顯得非常黑暗空虛的那種黑暗。我趕快伸懶腰想要驅散這種空虛感,但不久直穿心臟的空虛感又回來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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