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5月13日,吉隆坡發生嚴重的種族暴力事件,事後官方不允許公開談論,人民遮掩或迴避禁忌。不少政客引用“五一三”這三個數字,鼓動族群之間的不信任與矛盾,至今從未止息。然而民間有一些人默默耕耘,比如保留五一三罹難者墓園、舉辦紀念公祭、製作回顧特輯,努力爭取敘事的權利。50年就這樣過去了,大家都期盼公開透明的真相探尋,以此安撫傷痛。
由傅向紅、覃心皓、梁友瑄、鄧婉晴組成的五一三口述歷史小組於2020年出版了《在傷口上重生》,製作過程超過10年,記錄目擊者及受難者家屬口述的經歷。今年8月,馬華小說家賀淑芳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從幾個女性的生命故事直面五一三事件。小說描繪了各個人物的身心苦難,不只是圍繞在當時的事件,還有他們不斷遭受餘波衝擊,掙扎走向缺失了的未來。
ADVERTISEMENT
2023年9月17日,大將出版社與星葉書房邀請五一三口述歷史小組成員之一傅向紅,與小說家賀淑芳對談,題為《為什麼要再提起五一三事件?》,此文按兩位講者敘述而成。當大家對“議題先行”,以及任何有關五一三事件的標籤有所疑慮之際,其實小說家更早遭遇,並在這場對談中分享了自己如何思考文學創作與政治之間的關係。而專注身體、醫療、疾病史相關研究的傅向紅,則為讀者分享為何該重視個體記憶,並將其列為歷史資料的重要性。
|重新看待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係|
賀淑芳先提出自己對於文學創作的想法: “如果我們只是書寫熟悉的生活、熟悉的現實,這並非是創作。文學語言不是工具語言,這個表述與生存體驗相關,也不能背離藝術的形式。”
回顧之前的創作,在短篇小說集《迷宮毯子》,她以想像、魔幻的書寫描繪馬來西亞,以回應暴力、欠缺、不滿足的現實。而《湖面如鏡》收錄9篇與女性身體、跨境移動相關的短篇小說,因牽涉宗教執行、秩序相關的課題,並擁有英文翻譯本而較廣為人知。不管牽涉虛構的意象,還是現實的課題,賀淑芳認為作者最大的倫理責任,在於極力趨近複雜的生命狀態。
聚焦最新作品《蛻》,創作過程中她必須面對一直以來的書寫困惑:“寫完〈別再提起〉,我其實對政治跟文學之間的界線,一直存有不安。很多人都覺得,文學和政治要有距離。”當然,《蛻》這本書最後呈現多面向的人物主體。他/她被政治環境影響,受到重大事件的衝擊,他們的身分不只是華人,也是母親、丈夫、女兒、孩子等。他們擁有不同的內在與經驗,以及不能言說的創傷。
“我想讓讀者看到的是,除了那個族群被帶到邊緣的位置,也希望大家看到我們對待性別的歧視,還有內心幽微的慾望。”一定有什麼主導著人們,意圖使他/她沉默——這跟政治上族群被邊緣化是同樣的權力關係。這種政治與分配,其實在生活中無處不在。
那麼文學與政治不能太靠近的文學觀念是如何形成的?“冷戰以來,因為當時有剿共的意圖,文學過度卸除了跟政治對話的可能,也強調文學不應該成為政治的宣傳工具。但我們不應該罔顧特殊的時代脈絡,照單全收,然後延續到今天。”
“我們不妨對政治作為書寫主題開放。”賀淑芳認為政治主題,應該是和婚姻、愛情、孤獨、個體等這幾種文學書寫主題處於同等位置。政治帶來的壓抑與衝擊,它形塑我們的力量是超乎想像的。這種真實也是自我主體的一部分,而文學應該自由探索任何範圍。
|當作者進入田野|
書寫五一三事件,除了尋找資料、查看舊報紙,賀淑芳接觸的受難者家屬並不多。她能理解他們的不安,很難繼續談及更多細節,也非常感謝僅有的幾次會面。如果與生活在當地的、當時參與社運的人對話,他們更願意談及事件的方方面面,比如當時怎麼度過緊急狀態的生活。
“如果有些空白的地方,對方停頓、不講,可是你會有所感受。我也會意識到,如果用很文雅的語言來複寫,那感覺是完全不對的。”田野考察工作為賀淑芳的創作帶來變化,也造就和過往有別的文學語言。“事實上,我們學習的書面語,是經過教育、經過某一個時代,比如經過冷戰時期,華人需要重建主體而提倡講華語運動。這是一種塑造民族的過程。”
從收集資料到田野工作,完成《蛻》後,賀淑芳察覺自己克服了當初的擔憂,跨越一種單靠想像、閉門造車的危機。為了接近當事人的視角與內心,她打破過往的美學語言雕塑,找到文學語言可以開放的界線,發出更真實的聲音。因歷史的全貌其實並不清晰,也無法完整。如何解釋、重新提起這段歷史,其實還是充滿很多空間和縫隙,這也是小說可以補充現實、鬆動框架的緣由。
她賦予人物、採訪者言說的力量,在小說中竭盡所能回應事件。如此一來,他們不只是逆來順受地經歷,而是能夠喚回屬於自己的記憶。這也是賀淑芳閱讀《在傷口上重生》的感悟。這本書使用第一人稱,記錄受難者家屬、目擊者的口述內容,行文樸素真實。比起報紙媒體刊登官方說明或其他解密文件,口述歷史富有感情,能夠貼近當事人。而國家檔案局能夠查找的資料不多,因為五一三事件在馬來西亞仍然是政治上的禁忌,更凸顯《在傷口上重生》是難得的一份記錄。
|希望留住記錄與出版|
傅向紅分享《在傷口上重生》的製作過程,首先強調自己身為口述歷史小組的一員,這一本記錄並不屬於自己的作品,“我只是負責一個平臺,想辦法讓這些故事成為一本書,有一個記錄。不算是創作,是集體努力而生產出來的成果。後來還有穎欣的加入,訪問了一個澳洲的學者,這篇收錄在英文版。”
英文版《在傷口上重生》名為Life After: Oral Histories of the May 13 Incident,於2022年出版,補充收錄專研東南亞史的學者Anthony Reid的口述內容。當時他在馬來亞大學歷史系執教,見證事件前後的政策變化。Life After也附錄本地學者Jomo KS的一篇後記,重新思考作為馬來西亞歷史分水嶺的五一三事件、剖析獨立前後馬來民族政黨的組織進程。
向紅很少出席公開活動討論這本書,也曾拒絕一些演講邀約,其實是有原因的。回想剛出版的時候,約莫2020年,是冠病病毒肆虐、政局動盪的時期。當時馬來西亞籠罩在威權復辟的陰影當中,而負責出版發行《在傷口上重生》的文運出版社,其旗下一本出版品遭到查禁。“我們當時很擔心,這本書好不容易出版,如果舉辦推介禮等活動,會不會是一種冒險。因為我們並不希望,這本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故事,因為宣傳而遭受打壓。即便後來出版英文版,我們舉辦了一場簡單的推介禮,也是以比較謹慎的態度來面對。”
|交還敘述歷史的權利|
傅向紅覺得口述歷史和小說創作的共同點,在於介入記錄歷史的方法。過去傳統史學強調以官方書面記錄為主,重視歷史證據。“這證據以文字資料為主,特別以官方的書面資料為主,所以來自非官方、民間的資料難以進入歷史主流。雖然這幾年已有變化,很可惜馬來西亞還沒較多深入、全面的探討。”
口述歷史的重點,在於收集個體記憶,並將其列為資料。這種做法也會引起爭議、質疑,比如情感與記憶能否納入歷史書寫。因為人受情感、慾望影響,會修正記憶。而收集口述歷史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情感與記憶更應該成為歷史書寫的一部分,因為這裡牽涉人如何詮釋和經歷、如何述說歷史,所以值得記錄。
向紅補充,口述歷史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我們往往認為,專家寫的歷史才具有權威。口述歷史把述說的權利交給一般人,所以它有民主化的意義,歷史不再掌握於少數的專家,或者掌握在官方的手中。”
|收集口述資料的難處|
傅向紅從人文關懷接觸身體、醫療相關研究,一開始在2007年左右得知五一三墓園在雙溪毛糯麻風病院旁。自那之後過了10年,她就讀博士期間閱讀了不少文獻,也開始有更多想法,就此走進墓園。不止是記錄墓碑,注意保留墓地,也計劃花長時間蹲點收集口述資料。
回想收集口述資料的時期,她稍作停頓,只因沉重難以提起。“收集口述歷史的前兩年,因為要承受很多情緒和苦難。我用了很多年,才慢慢把那種情緒壓抑下來或遺忘,因為實在太不愉快了。”
除了共擔情緒,收集資料時最重要是尊重家屬的意願,由此放棄或選擇收錄成書。口述小組成員思考怎麼捕捉受訪者的日常語言,並嘗試讓讀者從第一人稱視角認識受訪者。因為這本書主要想傳達的是,不要把資料、經歷當成是工具,而是可以看出受訪者的情感、經驗和觀點。
|面對創傷的過程|
星葉書房的週末下午,前來聆聽講座的讀者大約有20位,間中有提問與回饋。其中一個提問是:關於受傷之後說不出來的狀態,文學要如何面對沉默?賀淑芳回應,要理解“不說”,是真正的交流。“沉默非常可貴,因為其中有非常真實的部分,雖然她/他沒有說出來,但其他人可能感覺到,還需要花很多時間,來想像、回應沉默。這是基於想要和其他人親密交流的願望,真正的親密。”
傷口源自衝突與威脅。面對威脅的時候,我們或會產生攻擊的衝動,也會迴避,甚至妥協接受現有的解釋。而面對傷口需要時間,這是漫長的過程,而文學、語言就是一種突破限制的媒介。
“並不是說我們講同樣一種語言,就可以彼此連結。如果文學可以讓我們瞭解彼此,那真正連接彼此的,應該是像夢一樣的語言。它可以真正治療人的內心,讓我們接受內在的混沌無序。就像向紅剛才分享的一些事,我們不忍的事,我們都不知道的秘密。”自五一三事件過去五十多年,淑芳希望也願意相信我們擁有重新提起的力量,因為馬來西人已共同度過許多好與壞。
(原稿上傳於27/10/2023)
相關文章:
【讀家說書】張錦忠 / 成為真正書寫的人——僵局、困境與賀淑芳的小說
【讀家說書】劉雯慧 / 記憶與遺忘——談賀淑芳的《蛻》
【讀家說書】潘舜怡/眼淚記憶513
【言路】陳利威.誰走不出513事件的陰影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