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翻開一本陌生的書時即使再不好讀,也要硬讀它至少五十頁試試看。感謝這習慣讓我發現了孟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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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用古老的方法來說故事——就是某個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希望‘發生的事情’能夠隨著不少阻礙、轉折與詭譎而展現出來,我希望讀者覺得有些東西令人驚訝:不是‘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切發生的方式。對我來說,短篇小說最能勝任。”
──二0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
初讀艾莉絲.孟若,嚇壞了。
不,不,也不是一開始就能進入她的故事裡的。有許多個原因。有時是因為人名全是中譯不好記,你很難,很難因為一個無意義的名字而記住一張臉,一種個性。有時是因為開篇總需要撥草尋蛇,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鉅細靡遺地描述一整片樹林,或東一點西一點地寫小孩子在林子裡走過的泥徑,以及玩過的遊戲。況且孟若又是那種,喜歡一開局就亮出了一桌子主角的人。總是要讀到最後,你才知道他們都是主角。
很久以前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翻開一本陌生的書時即使再不好讀,也要硬讀它至少五十頁試試看。感謝這習慣讓我發現了孟若。撐過去,撐過去,一旦尋得了她下筆的脈絡,就死心塌地地追隨她了。其實根本無需五十頁,她就提前入選。
驚嚇總是突如其來。驚嚇總是突如其來的,才能成功。經驗十足的書評人總說,孟若的短篇小說經營得最成功的就是“冷”。冷酷,冷峻,冷靜。讓我說,我覺得那冷應該是冷不防──寫到高潮處,卻能不動聲色。等你會意過來,才發現不到十個字的一句話嗡嗡作響。可你沒法單獨抽出,讓它成為一行金句。我常懷疑孟若是故意的。她太討厭節錄標語似的閱讀方式了。
例如她在《感情遊戲》裡一篇〈熊過山來了〉,寫一場黃昏之戀。一對老夫妻,妻子患上了阿茲海默,丈夫迫不得已將她送到療養院看護,卻堅持每天探訪。記憶力逐步退化的妻子認識了療養院裡一位男病人。丈夫看著妻子成為對方玩牌時的助手,承受了對方對她的所有依賴,他甚至不清楚在探訪時和他聊天的妻子有沒認出自己來。他不止一次懷疑,兩人還能聊天不過是因為她原有的教養。他看著老邁的妻臉上重新現出了甜蜜。她向他求婚時,那天寒冷明亮,在某個海灘上,他以為她在開玩笑。“你想那會好玩嗎?”她那時大聲地說:“你想我們結婚的話會好玩嗎?”他應承了,大聲說會,他永遠也不要離開她。
故事繼續發展。他懷著複雜的心情,躲在樹林後看著妻子與男病人散步。她居然讓那極度依賴輪椅的病人站起來散步,連護士都稱奇。直到有一天,男病人的妻子因為再也無法負擔療養院費用,而決定帶男病人回家。丈夫目睹了兩個老人分離時的難過。看著病懨懨的、認不出自己的妻,他決定去找那女人,與她談談,看能不能讓她回心轉意,至少,每星期把男病人送回療養院一次。要是她沒法接送,他願意代勞。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了,男病人的妻子還是不肯。不為妒忌,而是經濟現實。可她最後給了他一通電話。事情有了轉機。終於,老丈夫懷著複雜的心情把男病人載到了療養院,本來認不出自己的妻子那刻卻好像記起了他。只記起了他,而忘了本來的男病人。
孟若的故事複述起來總是冗長,並且令人沮喪。因為你知道情節的曲折不是重點,情節間的縫隙你只能落下。那故事想說什麼呢,4個老人的黃昏之戀?不盡然。選擇之困、造化弄人,也不盡然。可你看她是那麼樣地冷不防,“她向他求婚時”的這一句,出現前完全沒有徵兆。憑空而來,卻一下就讓你搞清了狀況:力量加倍,而牽掛倍增。
她最好的句子,都是日常。
同一本書裡的〈蕁麻〉,寫一對久別重逢的友人。女孩與男孩一起經歷了美麗而短暫的夏天,卻因故失聯。等他們偶然重逢,已是各有故事的中年人了。在久別重逢的車上,兩人原愉快談起過去,談各自的近況。失婚的女人忽然有了傾訴自己的矛盾、生活裡的悲傷和需求的衝動,說:“我想我的小孩。”可男人沒搭話。後來他們經歷了一場可怕的暴雨。劫後餘生兩人站定,渾身溼透、安全而又面對光輝,什麼應該發生了,男人卻一句一頓地說:我有句話沒有告訴你。是關於我最小的孩子。我們最小的孩子去年夏天死了。他被車碾了。是我碾的。在車道上倒車的時候。(本來走著的兩人一起停步。瞪著前方。)他叫布勞恩。三歲。不過,我應該先看看的。我應該先仔細看看的。
兩人又開始走了,進入停車場。女人走在男人後面一點,什麼也沒說。孟若這樣寫她的感受:那男人沒說那是我的錯和我永遠都沒法恢復。也沒說我太太原諒我但她永遠沒法恢復。但女人知道,這男人是個跌到過谷底的人了。一個知道──正如她不知道,連“跡近知道”都不到──究竟谷底是什麼。唯有他和他太太一起知道。
故事寫到這裡,我們都曉得有什麼已經過去,永遠成為了過去,再也無法重來。兩人只能回到彼此的日常。
孟若另一本中譯《出走》裡的〈出走〉,同樣讓你讀後像中了暗拳,只能悶哼。故事裡的卡拉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接受鄰居的幫助,倉促搭上開往多倫多的巴士,欲離開苦悶的農村、精神的暴力,與絕望的婚姻。可她到底沒能堅持逃離,渾身發抖地半路下了車,打電話給丈夫說:“來接我。拜託,來接我。”原先的憧憬成了鬧劇,還差點害慘了鄰居,卡拉甚至不感激她。日子過去,卡拉習慣了卡在內心的尖銳想法。那想法不再那麼尖銳了。她甚至不靠近某些地點。她抗拒那誘惑。
我想,這篇小說最襲擊人心的那句,不在結尾的“她抗拒那誘惑”,而在中間,冷不防出現的“來接我。拜託,來接我”。那以後即使還發生了些事,對卡拉而言都無關痛癢。對讀者如我而言,卻感到殘酷萬分。最殘酷的仍屬那句話──它襲擊的不僅是卡拉,而是所有不夠堅定的夢想,並且,嘲諷了卸甲投降的合理性,甚至撕下自怨自憐的假面。那以後大局已定,生活繼續寄託於僥倖。(也許她知道放棄的後果,也許她不知道但不在意。)是以不勝惘然。那不僅是在說女性的生存處境啊。
這樣努力要從孟若的小說裡尋找道理,讓我有點汗顏。小說家大概會堅持,她不過在說著故事,那是在揭示,而不是在解決問題。有人曾批孟若的情節過於戲劇性。當然可以各有看法,可我唯獨對“戲劇性”這一點評價滿懷疑惑。不在於否認,而在於,為什麼“戲劇性”可以是一則小說的問題?
除了以上各篇,〈感情遊戲〉寫弄假成真、〈弄人〉寫造化弄人、〈浮橋〉寫了一段精緻的療愈報復、〈機遇〉〈快了〉〈沉默〉寫同一個女人的不同人生、〈記得的〉寫最深刻的外遇、〈侵入〉寫無法修正的錯誤……至少,孟若兩本中譯短篇裡的所有故事,都不難找出情節與脈絡。若不限時間,它們都是容易用口講述的完整故事。關於戲劇性,我想孟若不是不知道的。可她自己的解說足以將我說服。她說,“我總對事情的發生感到驚異。”──對啊,現實是什麼?我們以為的現實又是什麼?現實或許比我們能想像得到的更曲折、弄人。重點是,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孟若就寫這個。
她的故事開頭看來像許多碎片,可讀到最後恍如按上最後一塊拼圖,全局就清晰起來。你甚至可以不理會開頭令人混淆的劇情。反正,反正讀完了你便知道。甚至願意回頭再讀。
隨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冕,希望更多孟若的中譯本出現。日前讀了一文采訪,神往不已──82歲的孟若受訪時愉悅而輕鬆地說,《親愛的生活》(Dear Life)將是她最後一本書,她大概要封筆了。“愉悅而輕鬆”這狀態讓我眼眶一熱。對小說家而言,這算得上是正果了。(原稿上傳於 21/10/2013)
孟若小檔案
.10/07/1931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溫厄姆鎮.1950在西安大略大學讀書時發表第一篇故事.1951離開大學,嫁給詹姆斯.1963兩夫婦搬到維多利亞,開設孟若書店.1968第一本小說集《快樂影子舞》,獲加拿大最高榮譽“總督文學獎”
.1972與丈夫離婚後,搬回安大略省.1976跟地理學家弗雷姆林結婚.1978第二度獲“總督文學獎”
.1986第三度獲“總督文學獎”
.2009獲英國“布克獎”
.10/10/2013獲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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