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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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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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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7/05/2024

散文

父亲

小说

叶思杏

杀人者

伸冤人

江湖传说

叶思杏/杀人者源伯

作者:叶思杏

让我忽然想起源伯的,是电影《3》(The Equalizer 3 ),电影的剧情讲述罗伯特麦考为了伸张正义和保护朋友,对恶势力展开反击和杀戮。

源伯是的朋友,比父亲年长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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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源伯。源伯的五官轮廓粗犷,说话时粗声粗气,态度强悍,像爱招惹麻烦的公牛,初初见他那时便直觉这人浑身上下显现浓烈的江湖味道。

听母亲说,源伯偶尔拎几瓶啤酒来家里找父亲倾诉,不时重提他那些陈年轶事。同样的事被复述几十年,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父亲却依旧耐心聆听。母亲说若换是她,可就没这般好性子。有个晚上源伯喝多了,父亲担心他酒醉驾驶,于是挪出房间让他睡,源伯半夜起身吐了满地污浊,母亲觉得恶心反胃,支使父亲去收拾。母亲隔天打电话跟我抱怨,惹得我更不喜欢源伯。

在源伯面前我称呼他源伯,可私底下或父亲面前,却直呼他名字。奇怪的是,父亲原是遵礼数的人,对此事却从未喝止。仿如得到默许,我更肆无忌惮,但凡说到源伯的事,几乎不留情面批评。

母亲还说,源伯平日里也常去父亲的裁缝店挨着闲聊,一聊便大半天。有一次我回乡探望父母,甫跨进店里,母亲便给我打眼色示意。源伯也在。我当着父亲的面喊源伯一声,礼貌上算打过招呼,之后快步凑近母亲身旁。

母亲在用铁锤敲凿子开扣眼,我一边和母亲呢喃细语,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源伯。

源伯穿着一件有领短袖衬衫,他虽有点小肚腩却不胖,那衬衫略显宽松,大花图案繁杂凌乱,仿似没人护着生长的无名野花,设计过时又显老气。左胸襟的口袋鼓鼓的,一支圆珠笔和一本小记事簿像是永远插在那里,簿子的左右上角外露在口袋上方,有明显的折痕,我之前见过源伯从簿子内页哗啦啦地翻出十几张名片,仿若有心又似无意地抖出一些心事。那口袋因长期收纳而变形,衬衫左边无助地往下垂,分明承受不住口袋中过多的重量。

我从没看过源伯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那条深色西裤总是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右边的裤袋也是沉甸甸的,却看不出装了什么。我想到那腰带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来支撑,想着都觉得累,快喘不过气来。

源伯坐在圆凳子上,左脚踩地,右脚踝架在左腿的膝盖上,两只手捉着右小腿外侧,下巴微收,弓背弯腰,时而往后拉伸,时而向前倾斜,看起来拘谨。也有好几回,源伯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也许心态不端正,又或者做错了什么事。

我想,倘若源伯真是混过江湖之人,他应当识得察言观色,揣摩他人心意。果然,源伯好像看出我不喜欢他,那天借故早早离去。

父亲向来以礼待客,周全细致,但源伯离开时,父亲除了嘴皮上哦哦回应着,并没有起身送他,不见半点殷勤。父亲的双脚在电动针车踏板上咯噔咯噔前后摆动,目光专注着压脚下的布料,两只手熟练地不断引导和推送,似无意又有意地冷落源伯。我见父亲对待源伯不即不离,就大概猜到父亲为何纵容我私底下直呼源伯的名字了。

可能相识多年而早有共识,源伯对父亲的态度看来并不在意,兀自转过身子骑上老残电单车,系好头盔后启动引擎,嘟嘟嘟地自行远去。

源伯走后,父亲继续手头上的工作,未几又和我说了些源伯的事。缝纫操作时,马达发出让人急躁的嗡嗡声响,父亲应早已习以为常,总能即时调整心境,说话时语气往常般平和,边说边工作。

源伯年轻时曾漂洋过海去日本当钢铁熔炼炉工人。工厂里有人招揽他和几个同乡加入黑帮,他们抵死不肯,于是经常受到那人的欺负和胁迫,据说源伯曾被滚烫的热水往脸上泼。某个冬夜里,适逢源伯值班,恰巧那人抵挡不了酷寒而趋近高温的熔炼炉取暖,源伯见四周无人,心一横,手一推,毫不犹豫地把那人直接推进熔炼炉。只听见一声“咻”,短短十几秒人就没了。

真的,假的?这是谋杀呐。源伯竟毫无顾虑地把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父亲,就不怕父亲去告发他?

母亲禁不住插嘴,说源伯是“大炮仙”,他的话不可信。

我也曾质疑源伯杀人事件的真实性。然而这件事姑且不论真假,估计已过了法定讼诉时效期限,早已不存在刑事追究责任,再者事件发生在国外,追查起来实则煞费功夫。

“爸,他不是好人,早叫您少跟他来往。”我瞪着父亲说。

这时,父亲突然抬头,双眉上扬,原本深刻的额纹瞬间被挤压,一条条横行的波浪般轩然涌起。父亲把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稍微调整,冷冷地瞅着我。我见父亲的嘴角轻轻抽搐,似有话要说,可终究没说出口,片刻又低头接着工作。不知为何,父亲那样的表情让人疑惑而生畏,我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已然不敢再说下去。

后来在冠状病毒病防疫期间,源伯病逝,享年八十有四。政府的规定中,操办丧事需限时悼念及限制拜祭人数,许多人对于参加丧礼能免则免,可父亲二话不说,一人骑着电单车赶了近50公里路去吊唁。

话说回去,当《伸冤人3》里的老医生问受枪伤的罗伯特麦考是好人还是坏人时,罗伯特麦考回答说他不知道。

源伯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世上之事看似非白即黑,非善即恶,但在生命的对战中往往出现灰色地带,其实未必都有答案。

源伯去世后某天,我问父亲是否真信源伯杀人。父亲那冷静的表情依旧,先是用力地“哼”了一声,感觉是故意的。一声压抑的喷鼻息之后,父亲仍然不说话,不过嘴角多了一丝吊诡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我不经世,没蹚过江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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