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至青云亭拜庙,倒不至于去抢头香,只是求平安。无关乎迷信,仪式本身就能安定身心,所以当代神话学权威约瑟夫·坎伯有这一观念:无论东西方,在所有传统社会中,由社会授予的神话形态都在呈现于仪式,而个人则以承诺及信仰的体验给予回应。如果个人没回应怎么办?万一整个社会承继的神话、神学及哲学的传统,都无法唤醒这一类个人内在真诚的回应呢?常见结果就是伪装,觉得自己是无能的,或假装相信、试图相信,甚至模仿他人的方式,过着不真诚的生活。反之,真诚而有创造力的方式,他称为艺术的生活方式,与宗教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它是要去逆转整个权威秩序。
台湾老一辈人,嘲笑日本礼节常流于形式,称为“有礼无体”,就是目睹日本人虽重视礼节,平常习惯压抑自己,一旦三杯黄汤下肚,酒后想解放,就往墙角尿尿,全然不顾及礼仪。我留学台湾,曾听过这句老话,但“体”字如何解释,却不甚了了。某天,为了向中国人解说这句老话,忽然灵机一动,才想到“有礼无体”,实际上是说“有‘礼貌’但没有‘体贴’的心”,相通于《论语.阳货篇第十七》:“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须发自内心,从而表现于行为,倘若只有外在行为,内心无感,只是流于“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形式而已,酒后肆无忌惮,正反映出内心并无体谅他人的心情,才会任意在公共场合尿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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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终要回归到诚意
拜完一轮,甚至到对面的香林寺,楼上楼下礼佛一轮,忽然口渴,就踅到附近便利商店买了瓶汽泡水,上边写着无糖,但苹果香精入口,瞬间却让自己有甜味的错觉。心想,怎会如此?于是联想起,钱锺书有篇文章〈通感〉,收录于《七缀集》,是其中7篇长文里,最短的一篇,讨论的就是文学上的“通感”现象。在没有Google、文学资料库的年代,钱老凭其博闻强记,洋洋洒洒,从东方谈到西方,列举文学经典、甚至是更生僻罕见的诗文,钱老认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口、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诸如此类,在普通语言里经常出现。譬如我们说‘光亮’,也说‘响亮’,把形容光辉的‘亮’字转移到声响上去,正像拉丁语以及近代西语常说‘黑暗的嗓音’(vox fusca)……”汽泡水的苹果香精味,正唤起记忆里苹果的香甜。
再依据钱老文章引伸,心理学也有所谓的“幻肢”现象,某一肢体虽因伤切除,但却产生仍在使用的错觉。综合前边坎伯的理论,再进一步思考,宗教仪式正是想接通所谓天心,而天心是最终还要回归到个人诚意,天人贯通一直是宋儒修养议题。但个人诚意又如何贯通至虚无飘渺的天心,朱熹就是透过修订礼乐的仪式,让庶民在日常实践中,一步又一步的,每日实践下去,让庶民也能从礼仪,进而追思天道何为。当然过着不追思的生活,也能种下一颗文化种子,待日后因缘成熟后,哪一天突然领悟天人贯通之路。这是哲人方东美先生所谓的“上下回向”,铺排了往下的仪式,就是待机能往上透彻,这条彻上彻下之道,我从一瓶小小汽泡水中领悟,也不枉初一拜庙,虔心毕竟通天心,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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