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一把通紅的辣椒扔入石臼。“咚、咚、咚、咚”,杵子與石臼配合默契地打著節拍,將臼裡的辣椒一下一下搗碎。辣椒們似是報復地,試圖將自身帶熱辣的汁水飛濺到各處。一雙帶著褶皺的手及時地捂住了石臼唯一的出口,讓杵子在虎口與臼口的縫隙中繼續將辣椒們蹂躪得面目全無。爾後,香茅、洋蔥、蒜頭也都被扒了皮扔入臼中,與先前的辣椒們在杵子的重擊下混到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熱鍋、熱油,下入一小片峇拉煎塊。入鍋的剎那廚房裡瞬間充斥著峇拉煎那濃郁的蝦鮮味,彷彿要用這味道將置身其中之人淹沒。當鍋裡的峇拉煎微微起舞的時候,便把臼裡的混合物嘩嘩地被撥入鍋中,忽地滋啦一聲冒起滾滾白煙。白煙中帶著辣椒獨有的刺鼻香味混合著峇拉煎的鮮味迅速鑽入鼻中,嗆得淚水鼻水齊齊逃命,不慎吸入肺中的煙霧折騰得人連連咳嗽。
ADVERTISEMENT
叄巴辣椒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是飯桌上的常客,以至於我都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了這頗有挑戰性的滋味。舀起一小口冒著油光的叄巴辣椒,再蓋到熱騰騰的白飯上。我喜歡將叄巴辣椒和白飯攪拌到一起。看著每一粒飽滿的米飯都裹上叄巴紅豔的油光,再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品嚐。原本泛著稻香的米飯搭配上鮮辣鹹香的叄巴辣椒,各種滋味在嘴中互相交替融合。辣椒刺激著感官的辣、峇拉煎衝上鼻子的鮮、以及米飯靜默的回甘,讓我不禁一口接著一口地將它們往嘴裡送。寫到這裡的我,也不禁將口水往肚子裡咽了又咽。
家裡常備的叄巴辣椒皆出自我姨婆之手。說來也奇怪,姨婆明明不善廚藝,卻唯有叄巴能夠煮得美味無比,沒有人能夠與之匹敵。到了外地工作後我也曾試過復刻出同樣的味道,但照貓畫虎後出來的效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味道不管怎麼樣還是沒有姨婆親手做的那般誘人。無奈只能每次回到家鄉時儘可能地多吃一些,再打包一些才能滿足我這饕餮之心。
姨婆的叄巴讓我難忘
曾聽姨婆說過,曾祖父也是嗜辣之人。曾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歸西。但因為家裡常年掛著一張曾祖父的照片,所以對我來說曾祖父其實並不陌生。雖是黑白照片,但也看得出來相片裡的人頭髮花白,嘴裡的牙齒已經掉光,卻無阻曾祖父慈祥的笑容。姨婆告訴我,曾祖父活到了98歲高齡才前往西方極樂。在他晚年時候牙齒都掉光了,卻依然無阻他想吃辣的心。曾祖父沒了牙之後都以粥為主食,手邊再拿著一根辣椒。就這樣用牙齦碾碎了辣椒後再配著粥一起吞入胃中。姨婆也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製作叄巴。在那個物資不富的年代,簡簡單單的一碗叄巴辣椒配上一碗白飯,便已能滿足一家大小所有人的味蕾。
叄巴辣椒的原料看似簡單,但要把他們煮得好吃,卻有著各家的學問。我在外也嘗過不少其他做法的叄巴辣椒,每一家都有各自獨特的味道。東家可能選擇將原料用攪拌機打在一起且不炒制;西家可能在原料的基礎上又加入蔥油。每一家獨特的叄巴皆各領風騷。但對於我來說,唯有姨婆親手製作的叄巴讓我難以忘懷。有可能對其他人而言那並不是最好吃的叄巴。但於我而言,那是一份童年、一份關懷、一份家的味道。
如今姨婆也已達耄耋之年,慶幸的是她身體依然強健。每當我想吃叄巴的時候,姨婆依然能夠滿心歡喜地為我炒制。每一次吃到姨婆製作的叄巴,我總希望時間能夠就此停住。因為我實在無法想像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可能再也沒辦法找到這一份家的味道。



ADVERTISEMENT
熱門新聞





百格視頻
“反话正说”,指的是将负面的遣字用词,转化为正面的表述方式。这是我在兼职幼教老师的时候,刻意练习的说话方式;亦是父母应该具备的技能,避免自己不经意的言语误伤单纯的孩子。至今,离职两年的我仍经常以此借镜,提醒自己好好说话,尤其面对最亲近的人。
两年前的最后一个季度,每个上班日的早上,我都会在兼职的幼儿园小桌子看见堆满的积木、小火车,玩具和故事书。我总猛喝一口水浇灭自己心中的火,低声下气地和三、四岁的幼儿说:“来,我们一起收拾玩具!”面对一群应该称呼他们为“学生”的幼儿,我必须和其他幼教老师一样,时时刻刻挂着笑容,并且注意自己的言辞,辅以夸张的动作。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更像他们的大玩偶。每当100公分不到的幼儿踩着小碎步告诉我他搞砸了事情,我生气之余还得摁压情绪,自我提醒不可以吓坏天真的他们,以免发生不愉快的事件。我开始收起情绪的尾巴,在院长的引导下想办法用正面的词语教育学生。
数个月的幼教兼职体验,我收获了从未习得的说话方式,深深体会一位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哪怕自己的学生只是小不点。那时院长还规定老师天天写心得报告,上载至应用程式,反思教学方式。兼职期间,我固然为心得报告而抱怨,但是离职之后,我恍然意识到“好好说话”的重要。正面表达自己的需求,是个需要耗尽一生修炼的课题。我也时常观察自己与身边人的表述方式,探讨“如何说话”。
我曾在网上看过一则资讯:人的大脑在听见否定句式,如“不要+(动词)”时总会忽略“不要”这个词。我不确定这个说法是否经过科学认证,但这却是我经常感知的现象。儿时,若家人让我帮忙轻便的家务,我总有本事把事情做坏。以“帮忙拿东西”这件事为例,不知为何,手上拿着相关物品的我总会莫名手滑。自此,但凡家人吩咐我拿东西,都会附上四个字:“不要弄跌!”乓!孩童时期的我往往只会听到“弄跌”这个词,手上的物品便如一尾滑溜溜的鱼儿,顺势滑了下来,接着便又是被训的戏码。
这段画面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反复循环。至今,每当人家找我帮忙,我总会自嘲自己是个容易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因为当时的教训仍无法让我忘怀。写这段回忆的时候,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应该写得轻一点,避免言辞不当再次伤害当中的人物。年中,妈妈读了我的散文,觉得我的叙述为她塑造了不太好的形象。哪怕我屡次澄清,这是依据自己的童年感受所复刻的画面,她还是为此难过了几天。此时,幼儿园兼职习得的技巧派上用场,我开始自我怀疑与审视,究竟自己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是否做到“反话正说”呢?
观察期间,我发现许多长辈很喜欢说反话,尤其在不能说“爱”的传统华人家庭,但凡言行举措稍微不符合期待,他们总会以负面的言语宣泄自己的情绪,简称“反话”。举例而言,一岁左右的我,在攀爬外公家的铁门时,手持藤鞭的外公说:“很厉害哦,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我便手抓铁花,努力往上攀爬,身后传来一响藤鞭声。向我转述这个画面时,妈妈不禁感慨:小孩子怎么能听懂外公真正的意思,是要我停止攀爬呢?更何况,我还把这句话解读为称赞。
变得胆小畏惧说真话
除却这段被我遗忘的回忆,我依然深信外公是爱我的。我隐约记得外公看我的眼神是多么地慈祥,仿佛一颦一笑,都在告诉我,外公会保护你。外公那个年代没学好的表达方式,也许到他们离开都没想过自己的言辞,会影响下一代的教育观念。“反话”更深层地体现在母亲那一代人身上,形成不良的代际遗传。从小到大,年长我12岁的“老龙表姐”喜欢带我到公园散步。至今回想,老龙表姐只会在散步时和我说悄悄话,而她最常关心的问题是,大人的话是否伤害了我。然而,当时的我极为懵懂,无法准确地感知她的“雷达”,直到十七八岁,敏感的感官渐渐打开,我才理解了她的感受,泪水终于决堤。
相信许多人都能理解,类似“不像话”、“不中用”的词语若从最亲近的人口中说出,会是多么刺耳和心痛。这些刺激性的“反话”把两代人的距离拉开,企图管控孩子的行为,满足自己的期待与想像。我在经历种种愧疚式指责之后,变得越来越胆小,以至于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一次,妈妈发现我不小心打翻闹钟却告诉她闹钟自己掉下去时,不得不为我自如的谎言感到疑惑。妈妈追究我撒谎的原因,才发现多年来叮嘱我“不要打破东西”及伴随谴责附带的咒语,是我畏惧说真话的原因。其实,我不怪妈妈,毕竟她习惯了外公的教育方式,若没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观念,的确容易复制外公那一代人的说教方式。他们或许很难发现,旧时代的表述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新一代。
于是,兼职幼教老师的我开始拷问,成长于新世代的我们能否终止这种“反话”循环。青春期的我特别介意别人对我说的“反话”,后来的我这才理解自己曾经害怕参与聚会,或在人多的场合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原因,这都得归咎于童年时期不太愉快的经历。不久前,我在大众书局书展遇见一对父子,儿子告诉爸爸想要买课外读物,爸爸问儿子:“你有读书的咩?还不是买了然后放着。”语出,儿子黯然。作为一个外人,我尝试以他者的视角解读他的语句。我猜,那位爸爸说的话若调整为正面的表达方式,大概就是:“如果要买,就要好好地珍惜书本哦。”站在孩子的角度,我想他希望听见的是父亲对他的支持,而非反讽。
走出书局,我在商场听见一对母女的对话,两人的对话与适才书局的父子形成对比。这名妈妈目测三十几岁,女儿约莫5岁。女儿吃饭不小心打翻自己的碗,妈妈非但没有生气,只是把她带到一旁清理,倒抽的一口气,似抽空自己的情绪,然后用非常温柔而轻盈的语气,鼓励女儿自己吃饭很棒,但是以后要小心不要打翻。妈妈的话语,不曾流露一字半句的指责,女儿却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要妈妈抱。站在不远处观望,我发现妈妈会在女儿似乎踩到自己的雷点时稍作停顿,然后调整说话方式。我渐渐明白,欲避免反话,就必须给双方预留缓冲地带。
侄儿4岁时喜欢把“Is OK”挂在嘴边。那时的我还没到他的幼儿园兼职,后来才发现,原来他的幼儿园院长万般嘱咐,如果孩子犯错,请尽量避免指责,而是要先提供他们安全感,让他们明白问题是什么,再一起解决问题。对于很容易打破或不小心摔坏东西的孩子,我总是以过来人的经历,很容易宽恕他们的错误,而不是一味以“不要”、“不准”、“不可以”剥夺他们尝试练习拿物品的权力。我会从旁协助,直到他们成功为止。
接触幼儿教育和书写后,我深信语言文字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日常生活,无论说话或写字,我都在练习收敛语气,练习“反话正说”,似商场遇见的母女,给彼此留个缓冲地带,以期要把伤害降到最低。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