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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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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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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31/05/2024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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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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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芒罗

门罗

孟若

侯麦

林雪虹/門羅時光

作者:林雪虹
Alice Munro(10 July 1931 – 13 May 2024)|艾莉絲‧孟若,又譯門羅、芒羅,1931年生於加拿大,後就讀西安大略大學,因婚休學。創作逾40年,出版了14本短篇小說及一部長篇,獲獎無數,包括加拿大總督獎、曼布克國際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2024年5月在安大略省安養院過世。

白天我們去馬場道看新房子了。說是“新房子”,其實是我們的下一個住處。這會兒我們把它喚作“新房子”,等哪天離開了,它就會成為“馬場道的房子”了。

我們有“金臺西路的房子”、“廣順南大街的房子”和“古海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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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場道156號。房子前面有葡萄藤和橙紅色的月季,夏木說這裡像金臺西路,因為一樣有葡萄藤。他忘了,那是絲瓜藤架,不是葡萄藤架。

不過房子的確像金臺西路的房子。幽暗、陰涼、潮溼,還格外安靜,比金臺西路的房子還要安靜。我們一進門就想到那棟令人失望的老房子。

“沒想到我們又住回一樓了,”夏木說,“以後可以多出門散步,曬曬太陽。”

不散步的話,在後面的院子也可以曬太陽。那不過是個雜草叢生、荒涼的地方,我卻馬上想到了侯麥的《雙姝奇緣》。

我以為我們可以像蕾妮特和米拉貝那樣,在院子裡放一張鋪著桌布的餐桌,吃麵包和奶酪。

那是一頓美好得像油畫的晚餐。餐桌上,蕾妮特對米拉貝說起“藍色時光”。她想讓從巴黎來的米拉貝感受藍色時光。那是天空破曉前最寧靜的一段時光,很短很短,是真正的萬籟俱寂,但也很可怕,會讓人想到法庭的審判或世界末日。米拉貝果然在第二個晚上聽到了藍色時光,她們倆欣喜地擁抱起來。

我為什麼說這些呢?

在馬場道的房子裡,我想起在金臺西路的房子裡度過的那些時光。從前我總以為那時的自己過的是一種正在與命運對抗或交戰的生活。那時我承受著婚後抑鬱的痛苦,幾個月後還辭職了,天真地決意要一邊當家庭教師,一邊寫作。我不明白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感到迷茫又煩悶。失落感在一點一點地啃齧我。一個下午,就在那個無所適從的午後,在讀門羅(編按:保留作者最初接觸的譯名)的小說時,我突然感受到侯麥的藍色時光,切切實實地,如此靜謐,令人屏住呼吸,緊接而來的是那片豁然開朗、幽微的天光。

是救贖的感覺。是啊,我還想要什麼呢?我指望文學為我帶來什麼呢?難道這不已經是文學最珍貴的賜予了嗎?

這篇〈絕望的對抗〉寫於7年前。它稚嫩、鬆散,卻也使我有點懷念從前的日子。那時我們已經離開金臺西路,搬到了廣順南大街。我們在金臺西路住了3年,我什麼都沒寫出來。我們搬到廣順南大街是因為我突然有了一份在別人看來還算體面的工作,但一年後我又辭職了。然後我又像在金臺西路時那樣,一邊教書,一邊寫作。這樣始終無法專注的日子持續了兩年,我才徹底告別學校。《快樂影子之舞》就是在那年讀的。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往後的歲月,我總會想起小說集裡的〈烏得勒支的寧靜〉,想起烏拉港的房子裡,那面鑲著藍色邊框的鏡子。那是我們姐妹四人的梳妝鏡。每次回烏拉港,我都會站在那面鏡子前看自己。一年又一年,我以為終有一天我會從鏡子裡看見一個堅定、倔強的女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軟弱、魯莽的女孩。我一邊看,一邊想著小說裡的那個“我”,那個和我一樣始終在逃離命運的年輕女人。

下個月我們就要搬進馬場道的房子了。一開始我還有點擔憂自己會被那座陰暗的房子吞噬,但很快我就振奮起來了。想想金臺西路和廣順南大街的“門羅時光”吧,我對自己說。再說了,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對抗我的黑夜這麼久了。我一直在對抗。

〈絕望的對抗〉

我是先讀門羅後來的小說才讀她的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的。我記得這本書是在頤堤港的頁一堂買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頁一堂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架子上的書一下子少了許多。

門羅的小說寫得真好啊。冥冥之中,我們有些東西是共通的,這樣的感覺,我只在很少的幾個人那裡遇見過。15個故事一共花了15年才完成,如此長的時間跨度,一個人的生活真的可能發生很大的轉變,比如說結婚、生小孩、離婚、失業、生病,以及經歷親友的死亡。

小說快讀完時,我在1994年的《巴黎評論》讀到一篇門羅的訪談。那時門羅已經63歲,住在安大略的克林頓鎮。我從中知道了《快樂影子之舞》的創作歷程,知道她寫〈感謝讓我們搭車〉時是22歲,那時候她的第一個孩子剛出生,就躺在她寫作的桌子旁的搖籃裡;而〈快樂影子之舞〉〈烏得勒支的寧靜〉及〈重重想像〉則是30歲以後才寫的。

我22歲的時候在做些什麼呢?我想或許那時候的我和身邊的許多人一樣,正在努力地對抗生活。可能我們更願意承認我們是在對抗命運,試圖擺脫一兩個長久以來將我們深深困在其中的困境。而想要擺脫這些困境,無疑是需要運氣和勇氣的。

這些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烏得勒支的寧靜〉和〈男孩和女孩〉。兩個故事都帶有自傳色彩,〈烏得勒支的寧靜〉和後來的〈親愛的生活〉一樣,都寫到了門羅的母親。那是一個受病痛折磨、倔強、哥特式的女人,門羅可能一生都在逃離她那巨大的陰影。小說中,照顧晚年的母親的是“我”的姐姐麥迪,一個“孤身一人,除了這座讓人沮喪的房子以外,什麼也沒有”的女子。麥迪的未婚很難不讓人想到是因為這10年來,她需要照看生病的母親。如果不是由她照顧母親,又有誰願意或能夠做這件事呢?畢竟“我”已經結婚了,而且還徹底離開了朱比利這座小鎮。

“我”最終還是沒有參加母親的葬禮。這一切都由麥迪一手操辦。姨媽們也來幫忙了。一直要到葬禮結束以後,“我”才回到朱比利。“我”帶著兩個孩子回去。孩子們對傳說中的外婆的家,也就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感到失望。的確,那不過是一個無比平凡,甚至讓人覺得枯燥的小鎮,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小說裡有一幕寫得格外動人:

“我一手牽住一個,女兒和她的弟弟。兒子在車上一直睡覺,這會兒摸索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嗚咽。我停下腳步,一隻腳在最底下的臺階上,轉身打招呼。一個褐色皮膚,有習慣性警覺的纖瘦女人,一個面熟的年輕媽媽,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下巴已經不再柔軟豐滿,略有些尖利的鎖骨讓褐色的脖子看起來頗為緊張。這是大廳的鏡子裡看到的我,上一次我從這面鏡子裡看到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漂亮姑娘,不管身後隱藏了什麼驚恐與混亂,她的臉都如蘋果一樣光滑和麻木。”

姐姐麥迪終於坦言她想要過自己的生活。“我沒法再這麼過了”,她說。她會走的,有一天她也會離開朱比利的,她這麼想。可悲的是她最終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但是,為什麼我做不到?海倫?為什麼我做不到?”她問。這樣可怕的困境,那些似乎我們永遠註定無法超越、擺脫的東西,仿若夢魘一般,任憑我們苦苦掙扎,它們還是在那裡對我們齜牙咧嘴。

而〈男孩和女孩〉中的那個女孩“我”試圖擺脫的則是自己作為女孩的身份。在那些年月裡,“我”以為自己和男孩一樣,完全可以幫著父親耙草、清理水罐和推沉重的水桶車,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妥當。弟弟萊爾德還那麼小,當然無法勝任這些工作。只有“我”才可以勝任,儘管我“只是個小姑娘”。

然而,“我”最終卻發現自己真的就像大人們說的那樣,“只是個女孩子”。而母親在這裡扮演的竟是一個破壞者的角色。她希望我像一個真正的女孩,不用力甩門,坐下時雙膝併攏,還有,只關心女孩該關心的事情。

而“我”對這一切一直是以一種騎士般的姿態去對抗的。

所有的努力毀於一起意外事件。“我們”的馬因為要逃離被宰殺的命運而衝出了院子。在關鍵時刻,“我”沒有像那些男人和男孩一樣,奮力阻止它,而是就這樣讓大門敞開著,讓它奔向公路。

後來,面對大家的責備時,“我”哭了。

“‘沒關係。’爸爸回答,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甚至還有點幽默感,他說的一句話,永遠赦免了我,也放逐了我。‘她只是個女孩子。’”

“我”並沒有反駁父親的話,連嘗試找理由反駁都沒有。“也許這是真的”,“我”想。

說實話,承認這一點又有什麼?儘管如此,“我”還是可以繼續對抗的,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對抗,哪怕那是充滿了絕望的味道的對抗。為什麼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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