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因戰爭內遷,組建聯合大學。聯大文學院臨時設在南嶽。錢穆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說他本一人獨居一室,後來被安排和吳宓、聞一多、沈有鼎三人同住。室中一長桌,入夜,聞一多燃燈置其座位前,勤讀《詩經》《楚辭》,有新見解,立刻默坐撰寫。吳宓為備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有合併,有增加。吳宓在清華教書逾十年,流寓中上課,認真如昔。只有沈有鼎覺得無聊,天天想找人聊天,吳宓申斥:“汝喜閒談,不妨去別室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礙人。”
ADVERTISEMENT
嚴謹不苟者包括錢穆,他一樣書不離手,不喜言談無味者。《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說每星期六早,他下山到南嶽市圖書館借書。圖書館藏有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四庫珍本初集》,他專攻宋明各家集,都是以前未見者,借歸閱讀,勤作筆記。其中王安石新政諸條,後來出現在《國史大綱》裡。又借王龍溪和羅念庵二人集子,讀後“於王學得失特有啟悟”,最後寫成〈王龍溪略歷及語要〉及〈羅念庵年譜〉,並且為他“此下治理學一意歸向於程朱之最先開始”。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我讀過多次,7月初飛香港,手提行李箱裝的是這本耐讀的書。錢穆說“餘之為餘,則胥父母師友之賜。”他為人剛正,不喜阿諛奉承言論。書中記他在南嶽時,有二學生赴延安,眾人集會歡送,馮友蘭和錢穆受邀演講。馮友蘭發言時對兩位學生倍加獎許,錢穆致辭時卻大潑冷水。他力勸在校諸生安心讀書。他說青年之為國家棟梁,和將來有關,非指當前。學生努力讀書,能求上進,以後就是國家棟梁。“目前前線有人,不待在學青年去參加。況延安亦仍在後方,非前線。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
在逃亡中做學問,並非冷對世界,恰恰因為離亂人生,不可著急。余英時在〈一生為故國招魂〉說錢穆16歲萌發愛國思想文化意識後,一直給亡國問題困擾。在新亞書院時,他多次提起梁啟超的“中國不亡論”曾在他少年心靈上激起巨大震動。他沒有走政治救國的路,而走進歷史研究,他想尋找中國不會亡的證據。從北大到西南聯大,他都承擔“中國通史”的教學,就是這一立場的鮮明表現。何兆武聽過他的課。他在《歷史理性批判散論·自序》中說“《國史大綱》就是他的講稿。和其他大多數老師不同,錢先生講課總是充滿了感情,往往慷慨激昂,聽者為之動容。”
在西南聯大執教期間,陳夢家勸錢穆為平日課堂所講“中國通史”整理成教科書,這是“為全國大學青年計”,也是“為時代急迫需要計”,錢穆聽進去了。動筆不久,文學院遷往昆明,錢穆說昆明“交接頻繁,何得閒暇落筆”,遂決定留在距昆明不遠的宜良,以半星期去昆明任課,半星期閉門撰述。如此一年時間,寫完《國史大綱》。寒假時湯用彤和陳寅恪過來探望,陳寅恪說:“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
孫國棟在〈師門雜憶〉中回憶錢穆,說他進入研究所第一天,錢穆要他列出所讀過學術書籍。看後錢穆要他先讀《國史大綱》。第三天上第二課,錢穆問進度,孫回答讀了一百多頁,又問心得,孫隨口提幾點意見。錢穆面色一變:“你完全未領會《國史大綱》的作意。你為什麼兩天只看了百餘頁?”孫辯以忙為理由,錢穆更生氣了。他提朱熹名言,說做學問要有“救火”、“追亡”般迫切的心情,排百事而為之,然後才有可成。“你既已願獻身於學術,哪裡能因些俗務而荒疏學業。”孫國棟聽後汗流浹背。
孫國棟不避當年尷尬事,他說錢穆“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他從錢穆身上學到做人做學問的道理。有一次在火車途中,錢穆談及南嶽他所喜一寺,該寺莊嚴開闊,使人起安詳寧謐、和平清靜之感。抗戰時,寺廟被毀。戰後錢穆重遊。方丈已換,遍種夾竹桃。花開季節,極為美麗,吸引許多遊人。錢穆卻愀然不樂,夾竹桃高不過三丈,壽不過30年,此寺必將一無所有,若改種松柏,高可千尺,壽可千年。方丈只知短暫繁華,胸襟狹窄,毫無眼界。李白詩有“松柏雖寒苦,羞逐桃李春”句子,夾竹桃和松柏之間選擇,讓孫國棟一生警惕。他說錢穆輕輕一語,聽者終生受用。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