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城市,急於把全世界都裝進來,半日行程即可走完的園區,遊客集郵般與所有山寨版地標合照,彷彿環遊了大半個地球。適合打卡,終究只是一個急躁的虛幻之都。還有另一種城市則相反,她想要尋找那一抹異色,卻總是在漫長的時間浸淫中,因著文化交融、建築風格雜糅、地理位置等因素,沾染遠方城市的氣質,從而變得面目模糊。比如,這一座我即將帶著你漫遊的的東馬舊城……
[注1] 伊羅普拉(Elopura),沙巴山打根舊稱,意為“美麗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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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掠影】
山打根,別名“小香港”,據史料記載,1882至1886年間,北婆羅洲公司的移民大臣麥赫斯特(Walter Medhurst)到香港招徠華工,帶回1000名移工。於是遠方港城的DNA除了寄生本地華人的廣東話,亦深植在這座舊城的唐樓建築風格。由濱海大道轉入第三街,彷彿闖進一幀黑白舊照。香港文友看見我的限時動態,不約而同想起九龍城寨。
只有光度極強的正午,山打根的港城風貌才會變得立體起來,使我想起小時候TVB劇那一層抹不掉的白花花迷霧。迷霧之後的建築斑駁老舊,盡皆泛化成一道刺眼光暈。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某出想不起名字,由萬梓良主演的律政劇。劇中黑警在人口密集的唐樓中查案,暗示下屬說,報警的人往往都是惡人先告狀的兇手,於是調查方向被帶偏,無辜的主角身陷冤獄。對警察的負面印象,自此烙印我的心中。
悶熱午後,城裡的3D繁體紅字招牌、爬滿苔痕的騎樓、彷彿有千顆複眼的時新鐘錶行……一一從暗處跳出來。我掉入《重慶森林》電影開頭,金城武推擠南亞人,和飾演金髮女的林青霞不小心擦肩的剎那。從街沿仰望,可見窄仄的單位窗口密集曬著衣物。沿著樓梯間爬上二樓,一個黑板隔開走廊和老人家聚賭的空間,麻將碰撞的細響幽微曖昧。無序之中的眾生,究竟是死氣沉沉,還是煥發蓬勃的生機?
畢竟小香港指涉的不是太平山上可以俯視的星座般的夜景,也不是維多利亞港瞬變的金色城市線;這裡是時光軸滾動向前時被遺落的舊日香港。入夜後的黯淡後巷,總想起玲瓏有致搖曳生姿的張曼玉,與梳著油頭的梁朝偉錯身時的情感流離。顧盼之間,一個眼神就要燒了整座城。
這裡沒有霓虹招牌,沒有紅色的士,綠蓋小巴被紫色的老巴士取代。我們復刻不了任何地方記憶,懷舊是徒勞的回首。時光翻頁,留下《花樣年華》轉場那句話: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
彷彿隔著一塊
積著灰塵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著
【微傾的海】
吃了淡水特色美食“阿給”,我和女友一路爬著斜坡探險,“阿給”的正確發音給了我們打情罵俏的談資。不合身的大衣包裹身材嬌小的她,而我緊隨其後,在傾斜的路徑漫遊淡水景點,包括小白宮、紅毛城、多田榮吉故居……那天飄著牛毛細雨,不打傘,走到多田榮吉故居外的平臺,可以放眼紅磚警察局之後,浩浩蕩蕩的淡水河。
而在山打根,從第四街的斜坡走上某個小山頂,意外發現這裡竟是淡水的鏡像之城——英國茶館對應著小白宮的純白漆色;揹負歷史包袱的百步梯使人想起淡水紅毛城;Agnes Keith故居和多田榮吉故居,都以某某外國名人曾經落腳作為賣點;山頂的聖邁克與諸天使教堂則可當作淡水禮拜堂的縮小版——工整對稱的景點,還包括山打根雙修中學與淡水校區,都建在頗耗腳力的斜坡。
別名源自外國著作
山打根旅遊局為密集的景區設計了一張卡通版地圖。沿著虛線探索,終於抵達最高點的Agnes Keith故居。這位美籍大作家於上世紀30年代移居山打根,寫成著作《風下之鄉》,書名成為沙巴子民引以為傲的代稱,也是州政府的宣傳口號。站在作家故居前庭眺望遠方的海,風勢強勁,入耳皆是靈感的召喚。沙巴州旗的神山在風中起伏,提醒我身處一個以山,以海,以天空為邊界的世界盡頭。
沿著石梯走下坡,視野微微傾斜,當地人Bryan邊走邊回頭遙指某個海灣是非法移民的聚落,復又告訴山打根港口的確切位置。
就像12月的淡水,女友也是一直回頭向我指出漁人碼頭之所在。我們趕著前往斜坡下的巴士站,乘搭紅20,前往那個被冷空氣封固的臺灣至北。
【月坑路】
歡迎來到沙巴,新同事一邊迎迓,一邊展示手機裡的哏圖——上半部分打著“沙巴繁榮昌盛”的口號,下半部分則有一輛國產車行駛在月球表面。“你走過我們的路了嗎?在月亮開車可要小心噢!”同事說這句話時,一副“月坑路”就是沙巴特色的得意模樣。另一個當地人板著臉,嚴肅提醒在這裡開車不要太快,分分鐘會爆胎。
和外地人的刻板印象相去不遠,山打根是一座簡單淳樸,節奏緩慢的城。市區的路況不算太糟,北路作為主要道路,從市中心一路延伸至無盡的婆羅洲叢林。哪怕公制取代了英制,當地仍然懷舊地以“幾哩”的方式定位某些地方。這裡交通燈沒有倒計時器,少了脾氣暴躁的司機,卻多出了許多交通圈。每個交通圈都有特定的動物石雕,提供當地人另一種指明位置的方式。
第一天抵達山打根,機場外的第一個交通圈中央,矗立著紅鷹石雕,使我瞬時回到記憶中的浮羅交怡。那座以紅鷹(Langkawi由“Helang Kawi”一詞合成)命名的海島,以及這座臨海之城,都被大海環抱,淺綠深藍的底色變幻莫測。兩地的寬敞大道都植有蓊綠的行道樹,偏僻的山路則以黑白護欄守護行車安全,於是一番上坡下坡的功夫,讓我難以抑制翻湧如潮的回憶——彼時在浮羅交怡,由於寄宿的酒店離市中心甚遠,計劃欠周的我和女友只好兩地往返。每轉一個彎,車窗外的海平面就會升起復落下。
來到山打根,當地人Bryan沿著類似彎道,載我到扯旗山。據說這裡是市內最高點,可以眺望山打根全景。遠方有海和煙波無限,但是此際感受到的更多是思念與失落,而非冒險情懷。山頂有一座“扶輪塔”,塔下是戴著眼鏡的張天文銅像,還有一家泰式火鍋和烤肉店。Bryan回憶兒時的水塔原本可供遊客攀爬窮目,如今卻已上鎖。不等我詢問因由,他就脫口為我解惑:常有年輕男女爬到水塔以上打X戰。
這個神秘之境,會不會就是我和女友未及抵達的浮羅交怡最高點Gunung Raya?馬來語Raya意即龐大,而大山何其大?那是我離開浮羅交怡之後,魂牽夢縈的未竟之地。
【天島時刻】
山打根的正午和夜深,都屬於舊日香港;然而就在日夜交替的魔幻時分,卻能在記憶中交疊出吉蘭丹的影像。時間回調到2015年,我和父母下榻冠香園對面的酒店,吃完早餐在天台隨便拍了幾張以丹江作為背景的合照之後,匆匆趕往理科大學報到。後來每每想家,都意欲前往該酒店,重溫家庭時光。
山打根是我生命中第三個長居的遠方。我發現自己一旦去往異鄉,第一個和家人落腳的據點,就會是我感傷念家時的庇護所。例如魚龍混雜,我常常以“Downtown”稱之的山打根市中心(當地人稱“埠”)。當然所謂的“上下之分”,只是我的主觀看法,那裡因為多了父親陪同的記憶,於是成了最靠近家的地方。
Downtown只有一個名為Harbour Mall的商場,老舊程度堪比吉蘭丹的KB Mall(被丹州議員用來吹噓政績的Aeon Mall建成以前,那是吉蘭丹最先進繁華的商場)。再仔細些比較,Harbour Mall比KB Mall多了一家影院,少了一間書局。它的側門通向熙來攘往的圓形廣場。每個週末,都會有土著街頭藝人前來彈唱,低八度演繹披頭四的〈Yesterday〉。色彩繽紛的“I LOVE SANDAKAN”立體圖標之後的近岸,有時會有塑料袋、紙巾、盒裝飲料、朽木等垃圾漂浮,毀壞市容。
圓形廣場另一端,矗立著當初和父親寄宿的Elopura Hotel,同樣有天台餐廳,面向浩瀚海景,可以一邊享用燭光晚餐,一邊欣賞海風在海平面扯出一道道銀色線條。倚欄俯視,其他老舊建築的天台如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島。有些天台是孩子的足球場,有些可見騎牆抽菸的老漢、彈吉他自娛的少年,有的甚至還養著走地雞。
有著與丹州相似的夕陽
後來終於明白為何夕陽時分的山打根,總是溶入記憶中的吉蘭丹。由於方位的關係,同為東海岸的兩地,黃昏時分沒有澄明落日低懸地(海)平線,僅有晚霞餘溫伴人迎向黑夜。山打根天黑得特別早,當夜色如潮從海的那端漫漶整座臨海之城,鳳凰狀的雲霞就會銜著落日,越過南中國海,一個小時後飛抵西馬家鄉,與那雙思念的望眼。
想起香港作家黃言丹來到檳城時所悟:“我嘗試擺脫這種所謂‘旅者的凝視’,直視眼前空間的真實面貌;但我揹著一身的記憶,和渴望解讀一切的慾望。”我雖無解讀之意,卻自知理虧地用那麼多座城市去拼湊一個地方的風貌。那原是極度不公平的做法,就像一個情場浪子戀愛談多了,傾向用某一任戀人的外表、脾氣、性格去比較或形容眼前人那樣渣。也像某些以模仿起家的歌手,畢生擺脫不了模仿對象的影子那般悲哀。
世界大同,又不盡相同,無意營造“來到山打根就好像抵達4個城市”這類印象,一切不過是我的試驗,藉以驗證一座濱海之城作為記憶通衢之可能。究其實,我不過是為美好的往日與當下扣上情感牽繫,容讓冰冷異鄉與珍愛的故地層層疊映;暗影之下,是那默默運轉,隱而不宣的思念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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