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巴州内多达三分之一人口属无国籍人士,不具身分证等合法证件,生活处处都是难以逾越的透明高墙。高墙隔绝的,是包括免费教育在内的基本人权。
难得的是,总有人在试图冲破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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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些年,沙巴巴瑶族村落冒出一所所学校,为无国籍孩子提供免费教育。Sekolah Alternatif和ISKUL是其中的例子,由大马公民创立,却不受官方承认,这意味着,即使学有所成,学生也不会得到合法文凭,换取明亮未来。
那么,教育又是为了什么?知识真的就是力量?
报道:本刊 李淑仪
图:受访者提供
“你们不只教会我们读、写、算,还让我们了解幸福是什么。”
2024年7月8日,Universiti Alternatif正式成立,是全马首间免费录取无国籍学生的大学,嵌在仙本那一座巴瑶族村落(Kampung Air Hujung)里,简陋而温馨。推介礼当天,一名学生致辞时,如是表达他对老师的感谢。
其中一名老师Shakila听了很是欣慰:“我们偶尔也会忘记,反过来是学生提醒我们,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她认为,学校应该给学生带来快乐和安心,而非压力与惩处。“他们居住的地方已经乱糟糟,我们希望学校可以成为──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一个让他们感到被珍惜的空间。”
筑起这些空间的,是非政府组织“婆罗洲之友”(Borneo Komrad),核心成员曾是沙巴大学学生组织“大学生之声”(Suara Mahasiswa)与“大学生文学俱乐部”(Kelab Sastera Mahasiswa)一分子。在校时,他们走入社区,为边缘群体派送食物、教授技能;毕业后,他们热心不灭,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持续贡献。
2017年,婆罗洲之友创办人Mukmin Nantang独自进驻Kampung Air Hujung,租了一间房,在资源贫瘠的地方,从零开始推动基础教育。
这是Sekolah Alternatif的雏形。
2019年,斗湖也展开了类似的善举──有成员将帆布铺在地面,就这样开始露天教学。慢慢地,这些外来者获得村民信任,为老师搭建房子、课室,进而蜕变成一所所小有规模的学校。
目前,Sekolah Alternatif在沙巴共有4间分校,给予150名无国籍学生中小学教育。今年,在毕业生诉求下,村里迎来Universiti Alternatif的创建,给孩子捎来一丝希望。
“小孩教小孩”模式打破隔阂
在仙本那另一座名为奥马达(Omadal)的海岛上,同样为当地巴瑶孩子提供免费教育的学校──ISKUL,即将在明年迈入10周年。
学校创办者,是来自太平的蔡亿佳,此前曾在媒体公司负责软体开发。
因硕士论文锁定海巴瑶族为研究对象,将她带到奥马达海岛上,原先戴着将原住民浪漫化的滤镜,很快被现实粉碎,目之所及是小孩吸胶毒、四处向人讨钱的景象。蔡亿佳后来才了解,这些巴瑶小孩没有大马国籍,不能就读政府学校,也没有经济条件入读私营学校,以致终日在街上游荡。
结束研究工作后,蔡亿佳在沙滩碰到一群孩子正在嬉戏,发现其中有个女孩会说马来语。
“她有公民证件,有在政府学校上课。我让她问其他孩子,要不要去学校读书?他们都说不要,有人说因为害羞,有人说自己不厉害。”那么,如果让他们的朋友──这名会说马来语的女孩当老师呢?这次小孩纷纷点头。
内心隐隐感到的不妥,终于找到貌似可行的解决法案。
蔡亿佳与当地妇女合作,召来4名十来岁有上学的巴瑶小孩,教导无国籍巴瑶小孩简单课程。试验班回响良好,ISKUL随之诞生,在2015年8月正式开课。通过脸书发文分享,她在数天内筹足一年所需的经费,每名小老师也能领取50令吉月薪。
走过9年时光,ISKUL的上课空间从五脚基换到独立茅屋,老师团队也有了成人的加入,并计划在不久将来打造一所数码实验室,不让学生从科技时代脱轨。
根据现实情况,解决需求问题
曾经参与社运的蔡亿佳相信,改变必须由下而上推动才会奏效。
ISKUL正是这么运行的,无论校长、老师或管理员,都由当地村民组成。蔡亿佳扮演的角色,是将外头的资源输入村子里,依据学生需求改善环境条件。
教学也是如此。正规学校实行的制度,不一定适用于另类学校。
巴瑶族村落面对最现实的问题是,缺乏水电供应和垃圾管理系统,卫生条件不甚理想。外来志愿者很快发现,在课业以外,学生还有其他更迫切的需求。
因此,Sekolah Alternatif除了教习马来文、数学、哲学思想、写作等核心教育,也带领学生开展户外项目,包括打造垃圾管理系统、耕种菜园、饲养家禽、美化村庄等等。
负责婆罗洲之友行政事务的Shakila解释,当地社会(大马公民)常常责怪无国籍巴瑶人肮脏、懒惰,视他们的村庄为危险地带、坏人聚集地,“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得不到系统化的支持,只能将垃圾丢进海里。所以我们准备垃圾桶、美化环境,在村里营造良好氛围。”唯有扭转主流社会负面观念,才能协助他们摆脱歧视恶循环。
在ISKUL,正规课程则涵盖马来文、数学和艺术科目,并分成3个级别。完成后,学生会接受技职培训、英文和数码教育。然后呢?
在这些另类学校里,并不存在真正的“毕业”。
蔡亿佳尝试在做的,是尽可能为他们找寻更多维生途径。“所以我们有数码班,ISKUL的YouTube频道已经能够兑现,他们可以学习如何创作影音内容赚取收入。编织是巴瑶的传统手艺,接受培训后,他们可以将手艺品拿去卖。”
无国籍孩子还可以有其他憧憬吗?
Shakila记得,当初要学生说出志愿,得到的回答跳脱不出洗碗工、服务员或搬运工的想像。没有合法证件,不能自由移动,这是从小困在村里的无国籍孩子仅能看到的世界。
Sekolah Alternatif的固定师资不足15人,由婆罗洲之友成员和毕业生组成。学校也常邀请不同领域的朋友担任志工,让学生看见从未想过的可能。“每当有村外的人前来分享知识、传授技能,他们才知道原来还有其他就业机会。”
这些志工朋友里,有森林保育专家、电影工作者、手艺匠人等等,其中也包括本地唱作歌手林水草,负责指导学生弹弹琴、制作简单动画。过程中,她曾邀请一名具有创作天赋的学生合作写歌,再让8名孩子以巴瑶语和苏禄语献声录唱。
“这些学生都很了不起,比我更有才华,只差一个机会。”
在她看来,Sekolah Alternatif透过这些活动和对话,目的是建立学生的自信和尊严,“这里的老师常说‘memanusiakan manusia’,大意是怎么做一个好人吧。一些学生曾有不好的习惯,比如为了抵挡饥饿感而吸胶毒(强力胶比食物更便宜)。接受教育后,你可以看到他们的改变。”
Shakila也把学生的改变看在眼里。
“很多学生原先比较害羞、不敢发言,现在他们几乎一开口就不会停。”她笑说,“开个会议可以长达两三个小时,有时我们也受不了。”
改变不只发生在学生身上。
“以前,我们很难获得家长的信任,家长会问,孩子变聪明了,可以做什么?现在家长会鼓励孩子上学。学校有活动,邻里的社区也会来帮忙。”
教育,让学生体现自己的价值
是啊,如同家长曾有的疑惑,当无国籍孩子被排除在官方体制的支持系统之外,为他们提供教育,最终是要达成什么目的?
在无国籍社群里培养年轻领袖,是ISKUL的创校宗旨。
一路走来,蔡亿佳可曾见过成功例子?“很多,比如冠病疫情期间,在老师带领下,学生穿着防护服到社区里派发食物,看见他们有能力回馈社区,让我感到骄傲。虽然过程很慢,我们希望他们会成为changemaker,直到有天接管学校。”
Sekolah Alternatif也有相同的期盼。
“我们希望学生可以成为领袖,为自己的族群带来改变。”Shakila说,“目前我们也看到事情正往这个方向去。”
林水草分享,有些毕业生会在职场里要求起薪,不再容忍不合理的待遇,“看到他们从一个不知道自己价值的人,变得那么有自信,原来老师的付出是有效的。但我觉得,这不全是老师的功劳,学生本来就很优秀,学校只是在辅助他们发光而已。这里的学生是很empowered的。”
如同Universiti Alternatif的成立,也是源自Sekolah Alternatif毕业生的诉求。
采访当天,大学才运行不到两周。Shakila说,与学生讨论后,发现他们想学的东西很多,包括海洋学、化妆、法律、巴瑶族历史等等,“我们会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用我们有的资源开设这些学科。”
讨论会上,如今再问起学生的志愿,有人想成为小说家,写出他们的故事;有人想当平面设计师,传达心中的讯息;有人想要成为社运分子,为弱势群体争取权益,就像当初走入村子帮助他们的老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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