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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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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09/08/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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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意見】賀淑芳/是否還是艾莉絲‧孟若?

作者:贺淑芳

(編按)今年5月13日,加拿大小說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Alice Munro)以92歲高齡過世。約兩個月後的7月7日,女兒斯金納(Andrea Robin Skinner)在《多倫多星報》(Toronto Star)撰文,揭露了孟若的第二任丈夫、地理學家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從1976年開始性侵她,當時的她不過9歲。成年以後,25歲的斯金納曾受母親某次談話的啟發,寫信告之童年曾被繼父性侵的遭遇。孟若知情後選擇沉默,甚至認為自己是遭到丈夫背叛的受害者,卻繼續待在丈夫身邊直到他過世。

文章發佈後引起文壇譁然。一部分人無法接受孟若完全拋棄了女兒,認為她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因此不應再閱讀她的作品;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應該進入更幽微的小說與的世界,從更復雜的層面去理解或檢視孟若,畢竟孟若的小說從來就不迴避黑暗,她的故事總是充滿生活的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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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發生,孟若自然有其無法迴避的倫理責任,但回到文學自身——那些作品中攸關性別、心理、權力、身體、小敘事、傷痛與恐懼的探索,若就因為創作者的“敗德”而一筆勾銷,作為文學讀者的我們難道就比較有收穫?對大部分的我們而言,孟若只是一個“路人”,可她的處境卻是我們都可能碰上的考驗。

那麼我們往後該怎麼閱讀孟若、看待孟若?本期【文藝春秋】,小說家賀淑芳就試著給出了她的態度與方式——

“因為現在不是糾正什麼話的準確性的時候。”——〈死亡時刻〉,《快樂影子之舞》,1968年。

“她越陰鬱,越粗鄙,越不堪忍受,他們的玩笑就越多。在這種家庭,他們說你‘敏感’,就是缺點了,正如他們對我媽媽的評價一般。所有的姑姑、堂兄弟姐妹和叔叔伯伯們,對任何針對個人的殘酷、魯莽,早已經鍛鍊得心如鐵石了,甚至似乎自己擁有的瑕疵或者失敗,要是能夠獲得大家笑聲一片,應該倍感驕傲。”——〈重重想像〉,同上,1968年。

“過去的事情,把我也孤立了。任何人但凡知道這件事,都不希望和我有什麼瓜葛。”——〈多維的世界〉,《幸福過了頭》,2009年。

“有一回,你最後一次出來這裡時問我,將來你死後我會有什麼感覺,會不會有罪惡感,我當時告訴你,我一直以為我倆可能永遠無法,像我們本來應該可以的那樣相互親近。雖然當時我們都聊著,你對他人的無法信任,我卻無法告訴你,其實我也一樣有這種感覺,尤其關於你。我很愛你,你越是來接近我,我就越難跟你保持距離,要對你隱瞞那些我不想給你知道的事,也就越痛苦。”——Andrea寫給艾莉絲‧孟若的信件,1992年,刊於《多倫多星報》,2024年。

讀到Andrea的信,開頭毫不保留流露她對母親的仰慕,會忍不住心痛,因為要跟母親說什麼,本來就很困難。我對媒體報導的字眼總有保留,惟有看到那一小段公開貼出來的信件開頭。不禁又想,有些內心的感覺,是新聞報導追求確定效果的策略,接近不了的。

似乎讀到不只一份報導寫,在這之後,重讀艾莉絲‧孟若的小說,將不得不震驚於意義永遠轉變了,破壞不可修復。這要從《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1994年出版)開始,裡面有一篇小說〈破壞者〉(Vandals),原刊1993年《紐約客》,前一年Andrea寫信向母親坦承自己10歲時被性侵。女兒告訴母親之後的翌年小說就刊登。大家會問:艾莉絲‧孟若怎麼可能還能冷靜地寫作?她竟然可以維護這第二個丈夫,在2005年繼父被審判有罪、緩刑兩年後,她只離開他幾個月,之後就回到他身邊,繼續同住到他八十幾歲去世。拿到諾貝爾獎的2013年,她已經有了失智症,凡事得依賴他。

這篇〈破壞者〉,寫一個年輕女孩9歲時被隔壁鄰居的某個年長男人性侵,很多年後,女孩已經成年,某日接到鄰居女人電話,叫她幫忙看水閥,她答應了,但她進入隔壁老夫婦的家之後,卻展開報復,狠狠毀壞屋裡的每一樣東西。

小說很少筆墨描敘性侵,很隱晦,若讀快了,甚至就會忽略,似有若無。大篇幅的描敘,寫老夫婦,老女人貝亞跟她男人的關係,以及鄰居孩子如何在叢林裡跟老男人學習看植物。小說寫最多的,是女人對他的迷戀,那男人又是如何地自我中心,什麼話能談,什麼話絕不多談,她必須學會他的規則。有一次,他在泳池裡一邊模仿老女人動作,暗地嘲笑她笨醜,一邊偷摸小女孩胯下。老女人心知肚明,卻竟然妒忌小女孩,偷偷跑去女孩的家做了小破壞。

似乎我們閱讀小說必須剋制,不把文本跟作者過度連接在一起。可是,之所以不能全然分割,是因為文學乃是情感的吐絲之物。有些作家可以把它反折變形,讀來只覺得想像力奔馳,像Olga Tokarczuk,但不是每人都能如此。艾莉絲‧孟若也許是藉由虛構安置了自己的生活生命,雖非交代全部。

我要繼續閱讀她的小說。因為我從她小說裡,學到的,看到的女性處境,比任何一個地方要多。在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歲月流逝》(The Years)裡開頭有這麼一句引言:“歷史並不獨屬於個體”。對於非歷史的小說而言,這句話也可以延伸成:“個人經驗並不獨屬於自己。”在大歷史框架裡,女性的經驗總是被忽視。因此小說裡裝載的既屬於作家自身,卻也是屬於女性,那在這性別不平等處境中的創傷結晶體。

即使你不是母親,沒有孩子,行為正直良好,自覺沒有罪惡感,但你可能仍然在這父權價值觀為主流的世界裡受苦,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會把艾莉絲‧孟若的書丟進垃圾桶。我想不出還會誰像她那樣從這樣的位置寫作。1960年代,她最初寫作時這麼被矮化:一個會從家務事擠出時間來寫小說的家庭主婦,到Andrea出世,配圖照相總是三個女兒和一個母親。她必須以“會寫作的家庭主婦”這身分來亮相,沒有人看重她是個作家。嚴重的性別偏見,可想而知。要剝奪女性作家的authority還不容易,但她還是繼續寫作。

“我想要藏起來,以便我可以專注投入於真正的工作,唯有在工作裡,我才可能真正愛惜那個被疏離的內在自我。”(Miles City, Montana,1985年)

在這篇1985年出版的小說〈蒙他拿城〉裡,一個家庭主婦意識到,她那麼想要專注自己的工作,然而,只要一次注意力稍微離開看別的東西,意外就可能發生。孩子的生與死,簡直像靠運氣來逃過一劫。她還意識到,只要有一個人死了,痛苦以後必然會使她持續不斷地責怪每一個人。

閱讀艾莉絲‧孟若,會感覺到一種極特殊的,讓人驚訝的敲擊震撼感。她並不是特別在結構秩序上經營出色,甚至可說簡直就是鬆散。但是,她記得許多細節,普通人會忘記的,不重要的東西,不管重不重要的,她都會全部記得似的,形成她小說中的特殊質地,雖然是虛構的文本,卻擁有一種比時間流逝過去無從保留的現實,更加真實的感覺。她並沒有把自己造成比實際的更完美或更偉大,她從來不曾說過自己是完美無瑕的女性。她的小說並不教導怎麼才能正確。她寫最多身而為人的感覺,毋寧是各種弱點與缺點。也因為如此,各種細節,人際的、母親照料孩子的、家庭的,窮人的、負債的、逃離長女負擔諸如此類……竟然能在跨境翻譯之後有這麼驚人的相似與普遍性。亞洲區域裡的工人家庭,或者中下層家庭的問題,好像也是這樣,但我們從小在教育中接受的儒家思想、尊老愛幼的價值觀,主張和諧美好,以及讀到的經典現代文學家,多數來自貴族或書香世家。卻很難讓自己辨識出,自己生命經驗中的卑微低俗,如何可能敘述,彷彿這不值得寫似的。

一直到失智之前,像她這樣記憶力與心思細膩繁瑣,無法想像罪惡感怎麼承擔。

1993年刊出的〈破壞者〉,寫到貝亞的慾望,貝亞討厭男朋友的正常、道德、急於合乎主流的社交慾望,偶然認識了某個相反的男人,就特意在衣服裡穿著真絲內衣開車去找他:

“她知道這是一種退化,又很討人厭——她真正的想法是,有些女人,像她這樣的女人,可能一直都在追尋一種可以容納自己的瘋狂。如果不是生活在一個男人的瘋狂之中,那麼和他生活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呢?男人們可能會有那種很普通、很平常的瘋狂,比如對某支球隊的熱愛。但這可能還不夠,不夠強大——這種不夠強大的瘋狂只能讓女人發脾氣、不滿足。”

是什麼東西吸引貝亞呢?她去找他時,他在挖泥土種植。

“對貝亞來說,沒有什麼能比眼前這一幕——看著一個男人揮霍體力工作,無視自己的存在,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讓她熱血沸騰的了。拉德納工作做得很好,身上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沒有多餘的贅肉,沒有過剩的精力,當然也沒有精心設計的對白。”

情慾像是從一種受不了的正常、守秩但枯燥無味的日常重複性網羅裡,逃走的路徑。“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原因早已經潛隱在制度語言裡。我們被訓練成,在那圍繞著性,世界就像甜甜圈般構成的秩序密碼裡,我們接受各種以優秀男性為主的價值觀。即使某些特質,對女性本身無益。雖然如此,小說讀來,並不能否定,這裡面有時間沉積下來的關係,他們倆人(貝亞和那男人)都老了,她寫,“夜晚在床上躺靠在一起,胳膊貼胳膊”。

有些毀壞是不能修復的,如同小說裡,當她(貝亞)為了洩憤她竟然偷溜到被侵犯女孩的家,破壞女孩的家時,也破壞女孩的逝世母親留下來的紀念物,一對耳環只剩下一個,關係永遠破壞了。

在Andrea一歲時,1967年,艾莉絲‧孟若出版了《影子舞蹈》,以及小女兒12歲時,1978年出版的《你以為你是誰》,結構嚴謹,行文綿密,段落與段落之間有所控制、節制完成的形式優美。接著,2001年的《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出版前,艾莉絲‧孟若已經知道這事了,可能她安適於Andrea不再追訴的安全感,全書竟然沒見一點心理陰影。然而,在2009年出版的《幸福過了頭》,卻寫得很鬆散,我這裡並不是說,鬆散的寫作方式,就比不上結構嚴密的書寫,不,當然不是。《幸福過了頭》第一篇小說〈多維的世界〉,耐心讀了幾頁後,就感覺有巨大的沉重感壓過來。

事件已經發生過了,原因到底在哪裡?〈多維的世界〉寫一個遭到家暴的女工,每個孩子都被丈夫殺死了,他之所以殺死孩子,是為了懲罰妻子去找一個女性朋友聊天,好讓她後悔。妻子回家,發現每個孩子死了,終於報警。之後,她依舊去探監,每次探望丈夫時的那些描敘,彷彿囚犯也是她。她去探望的囚犯就是她自己。小說中這個囚犯談到一個多維世界,如果世界是多維的,那麼死去的孩子,也可能都還在另一個空間裡活著,有時候他們還會相互碰到。或許她透過這樣的想像在尋找某種解脫的辦法,雖然聽起來不正常,但對於這個世界,正常是什麼意思呢?她反問我們。

“我不是在談什麼‘原諒’,她在自己的腦海裡對桑茲太太說,我永遠不會這麼說,也永遠不會這麼做。

但是,想想吧,我不是和他一樣嗎?過去的事情,把我也孤立了。任何人但凡知道這件事,都不希望和我有什麼瓜葛。對他們來說,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們想起他們根本承受不了的事。”

2009年,她患癌時寫的《幸福過了頭》,這真是怵目的字眼,幸福過了頭。我以為沒有女性不喜歡這篇。小說以俄羅斯數學家索菲亞傳記為題。她有個假註冊的丈夫,共產黨員,總想改革社會,但她總覺得這個人優柔寡斷,沒什麼男人氣概,所以她不愛他。索菲亞喜歡另一個,她在瑞典斯德哥摩爾城裡遇見的法學與社會學者。她覺得冬天裡對方的擁抱,可以帶來像父親般的安全感。可是對方只喜歡她小鳥依人,她越擁有成就與自主意識,他就對她越冷淡,終於婚事吿吹了。

冬天索菲亞去德國探望老師,之後,在回去斯德哥爾摩城的途中,由於聽說火車途經的哥本哈根城發生了天花傳染疫病,所以她換路線,兜了大圈,穿過很冷的地區,來到天涯海角。途中她看見一個母親,拖兒帶女,很多孩子,疲倦麻木、心不在焉地做些動作來安撫孩子。她覺得婦女真可憐,根本不可能獲得解放。她在車廂裡遇見的某個男人,也讓她不禁有點遐想,到底是不是有第三種選擇呢,也許不用那麼英雄氣概,只要對方溫柔又會尊重女性。可是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幻象,像索菲亞研究的餘弦光波,“波浪般一圈圈地在車窗玻璃上浮現”,永遠都是旅途中的幻覺。真正要面對的生命實相,是孤獨,事實上,一旦能從對男性的迷戀中解脫,就能豁然開朗。她這麼聰明,看世界、人際,一下子就看到和諧甜美總是表面短暫。然而世界沒有準備好接受像她這樣的人,想要經歷,想要為自己而活,她確實這麼做了。從60年代到90年代之間,她就是在那個貶抑與開放的時代夾層中,極力從拉扯女性身心的各種權力剝離,拼命反彈、反抗,最後卻掉進黑洞的人。

也許,她在現實中沉淪,但在寫作時,卻能浮上來。她的小說並沒有去為父權說話。如她所言,她從來就不是女性主義者。但奇怪她那些鮮明的細節與緩慢淘寫,卻能讓人看得清楚,女性面對的問題,女性必須脫離的幻覺,以及何以人在生命必須面對孤獨與清醒。至少,她的小說,總比許多看似不殺人不見血的浪漫偶像愛情故事,帶來的禍害少得多。我覺得大部分看到的浪漫愛情劇,帶來的腦殘與對男女兩性心靈約束的洗腦,更加可怕得多。

我覺得這件事,確實把女性文學讀者,或者至少是對女性議題的關心者,放在一個尖銳刀刃般難以有滿意答案的地方。

我還是會繼續閱讀她的小說,卻又不是隻是把她當成理解女性處境的工具。我也覺得,Andrea不用原諒她母親。她已經很長時間,一直崇拜著優秀的母親,但等到2004年,從媒體報導裡讀到艾莉絲‧孟若講的,不由得徹底失望。原諒是太難的事,情感有的就是有,沒有的就沒有。

Andrea已經在內心裡做了自己的工作。她不必原諒他們。

如同Lauren Berlant說的,性的力量強大,我們都被它“毀掉了”,“性是對一個人主權的束縛”。在親密關係裡,爭吵、傷害、權力爭奪,經常跟性有關。但在愛與破壞,毀掉防衛邊界之後,卻可能對原初與自我,我們曾經以為哪個東西就是自我,以後就有了不同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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