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公园扫落叶的第二个星期。偌大的住宅区公园四周皆是绿植大树,风铃木或黄花盾柱木盛开时,幽径落英伴鸟鸣,晨步其中极为舒心。即使平常日子,绿荫下枯枝落叶的,偶有幽兰暗香随风而至,也欣喜。
数月前,印尼移工Akas回乡后生了场重病,不久竟撒手人寰。Akas是负责打理住宅花草的老臣子了,我搬来不久便对他颇有好感。他总着一身陈旧浅色长袖上衣与深色长裤,顶着大草帽,像松鼠一样隐身于各处花木草丛,勤勤恳恳维护花草。他来我家割草,认真理完草坪后,会顺道将杂乱植株修除,多余树枝截掉。每每完工,草香伴着焕然一新的园圃,有阿兵哥刚理完榴梿头般的羞涩青春感,很是美好。我常跟先生说:Akas不是割草工,他是很棒的园丁,多补些割草钱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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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as走了后,也许人手不足,居委会的工作安排未尽善,公园落叶常无人打扫任由累积,草地都失了绿 ;大风大雨后落下的枝丫散落步道,踩着易绊脚。有一特大树枝,雨后咔嚓骨折似的,落到篮球场旁的照明灯柱上,就这么骑马般静挂二三月仍含冤不落地安息。几个月来,我在公园晨跑时总皱眉抱怨,怎没人投诉?怎拿了薪水不做事?Akas还在时,公园从没这般邋遢……越跑越不忿,边跑边踢开脚边落枝,某天,直跑到灯柱下将骑马大树枝扯下。树枝怨气重,落下时差点砸伤我的头!
人类与动物最大不同点之一是:人会主动改变环境。好,既然看不过眼,就缩短每日晨跑圈数。我拿起工人搁在篱笆角落旁的耙子开始狂扫落叶。被邻居看见会尴尬吗?落叶怎积得那么厚?我会不会闲事管太多?不断涌出的念头推动耙子,扫得我又急又躁。低头扫完就丢下耙子匆匆回家,如此打扫了一两天,双手竟磨出水泡。这般娇嫩不经事?拿条厚手帕裹着耙子把柄继续干活,三四天扫下来,手掌依旧冒泡。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觉想起Akas,天啊,扫落叶看似轻盈却为之不易。看着天空,看着树上蹦跳的松鼠,我在心里唤着:这些年辛苦你了啊,Akas。
回家洗了澡,剪掉手掌虎口几处磨破了的表皮,给伤口上药。伤口一阵灼热,心却冷凉郁闷:得停摆几天了,到底怎么做才能扫好落叶?我坐在书桌前随意翻开读了一半的书《存在的艺术》。20世纪著名社会心理学者与哲学家埃里希·佛洛姆说:“要迈向存在的艺术,最重要的步骤,是学习能够提升觉察能力和批判性思维的一切方法。这无关智力高低、教育程度或年龄大小,而是品格问题……。觉察,是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知晓或意识到,譬如,‘我在呼吸’的知识完全不同于‘觉察’呼吸行为本身。”读着读着,我正襟危坐起来。
专注并觉察的“扫落叶”
这天,不再去想大风刮散了落叶咋办、怎么扫才有效率、旁人把我怎么看、投诉了怎么没下文,都——不——想,只纯粹觉察“扫落叶”这件事。专注,让我感受到耙子与草碰触时的微振,我的手掌也跟着共振、渗汗,晨风沾上我汗湿的双臂,带来沁凉。手随着心放慢速度,动作因而稳定轻缓,枯叶们似乎活了起来,沙沙沙彼此亲近私聊,而非如过去那般胡乱碰撞滚作一堆。像为阿猫柔和梳毛那样梳妆草地的我、此时、此地,听见了彼此的呼吸。
风铃木、雨树、黄花盾柱木,大树们都开了口,在我澄澈心湖映出笑脸悄悄说道:谢谢你啊,接住了我们所有的下降与失落。这真是出乎预料!我感到一股暖暖的快乐与自在在彼此之间流动。这是在公园扫落叶的第二个星期,不知不觉比平时扫了更长时间,扫了更大的面积。从身边跑过的人和我道早安,对着我微笑,我也回以微笑。等日头真露完了全脸,放下耙子的当儿,我发现双掌仅有些通红,却不再磨出水泡。
Akas,原来是这样啊。这么多年来,扫落叶对你而言不仅仅是工作吧,也许有一份安于当下的觉醒,让你在专注过程的当儿便完成了责任,成就了自己。真的,你还在时,公园永远那么整洁干净,我却以为理所当然,并未觉察那其实是你人生的深厚功力年复一年地维持着天地的有机运转。我是不是也该经常这样,在自己下降或失落时,以专注当下来好好接住自己,回应自己?
你看,听我说完你又腼腆憨厚地笑了。真是的,此时此刻,真的好想念你的笑容,想念你安静扫地的身影。我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专业的好园丁,这一生,你是值得的。Akas,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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