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時清華與北大、南開合為西南聯大,陳寅恪隨校南遷,輾轉數地後抵達昆明,不料大病一場,差點活不成。稍愈之後,披覽報紙,看到賣書廣告,驅車往觀,可惜沒有看頭,都是劣陋之本,不值一買。
主人接待殷勤,他想還人情,於是問書本以外物品,主人躊躇良久,說旅居常熟白茆港錢謙益舊園時,拾到紅豆樹結子一粒,藏在袋子,可以相送。陳寅恪大喜,付主人錢,表達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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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來自《柳如是別傳·第一章緣起》。《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晚年力作,1953年起草,1963年竣稿,是他有生之年醞釀最久、寫作時間最長、篇幅最大著作。因為文化大革命,耽誤出版,此書面世於1980年,他過世11年以後。柳如是為明末清初名妓,嫁給詩壇大家錢謙益。陳寅恪對柳如是評價極高,認為她是“民族獨立之精神”代表。開始著書時陳寅恪雙眼已盲,只能口述,由助手黃萱筆錄。陳寅恪為王國維寫挽文時,提文化託命概念,他自己也如王國維,為文化不斷往下坡走而心生悲感。
陳寅恪在〈紅豆詩〉中說“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柳如是一生行徑讓他內心起溫暖,為之“感泣不能自已”,他說當年所購之紅豆,一直收藏在書篋中,“迄今二十年。”
珍藏紅豆視如文物古董
1942年夏至1943年夏陳寅恪在廣西大學任教時,宿舍在紅豆樹下,所結之實,比所藏略小。除了體積,似乎沒有其他特徵可讓專家分辨彼此。但是陳寅恪卻視多年珍藏如文物古董,形容它為“文學上之珍品也”。
雅緻情趣,無非是對念想的執著。因紅豆起遐思的不只陳寅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相思〉,在紅豆詩中最為人知。執著心理是好是壞?難說。至少我們因為文人堅定的決心,而讀到不少好作品。
2003年馬大中文系出版成立40週年論文集,賴瑞和寫〈王維的“相思”和唐代的南方〉。他覺得可以配合喜慶,“以之補白,或許會更有意思。”那時他賦閒在家,用的單位和職位我印象深刻:馬來西亞新山市唐代文史研究中心主任及專任研究員。
賴瑞和有“流放身世”,這是麥留芳悼念他時用的形容詞。麥留芳說賴瑞和“能夠化險為夷,進而淡化淒涼”。2003年他50歲,新山、臺大、普林斯頓大學、馬大中文系,文學批評、唐史、散文創作、翻譯,不同的空間和工作方向,所謂“補白”,不過借紅豆和美學為漂泊人生尋找定位和趣味。
賴瑞和不認為王維〈相思〉是少作,用字淺白和艱澀不一定和年齡成正比。王維大約在47歲時到過嶺南選拔官員,他應該是在桂州“第一次見到高大的相思樹,親睹‘此物最相思’的‘紅豆’,而寫下那首流傳了一千多年的〈相思〉。”
文章欣喜處在於深入簡出解釋相思樹種類。第一類學名Adenanthera pavonina,葉子長橢圓形,廣東、廣西、越南、泰國、馬來西亞、印尼等熱帶地區常見。莢果成熟後,變成紅紅豆子,隨風飄落樹下,任人撿拾。第二類屬“蝶形花科”,學名Ormosia hosiei,陝西及甘肅都出現過,並非只生南國,此類植物瀕臨絕種。第三類則屬爬藤類“相思子”,學名Abrus precatorius。所產紅豆久會發黃褪色。
只有第一類紅豆歷久不變,“正符合王維整首詩給我們的印象”。賴瑞和在文中附了一張古典相思樹照片,是家鄉新山市蘇丹皇家公園他經常流連地方。他說王維的〈相思〉有本土風味,他家門口就種了3棵。記憶和美學互結合,假設和考證結果相匹配,我突然想起在馬大中文系圖書室聊天時他偶然出現的得意笑容。
賴瑞和無暇兼顧陳寅恪,但是文章卻提臺中東海大學校園內遍植的相思樹,雖然遠近聞名,卻不長紅豆。這是常綠喬木,葉子呈鐮刀形,學名Acacia confusa。他糾正年輕時我向往的圖景。
“初夏的清晨,有一天我正趕一堂課,匆匆走過一棵初開花蕾的相思樹,兩個一年級的女生忽然驚呼起來,一起奔向那招搖的植物,爭著攀折一串黃花,那黃花生得太高了,她們焦急地跳著,躍著,一種純粹向美追求膜拜的真義與焉展開。”這是《葉珊散文集》中我熟悉的句子。賴瑞和說此樹以相思樹為名,“頗有破壞古典之嫌。”
對很多人來說,無紅豆,也當它有紅豆了。賴瑞和當然知道一切不過是念想,都年輕過,都有遐思。似乎覺得“破壞”一詞重了一些,他筆鋒一轉,說為了避免混淆:“稱之為 ‘臺灣相思’,以示和 ‘古典相思 ’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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