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Threads寫文章第204天
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204天,我在個人頁面擇錄劉震雲:“沒有神的世界裡,人只能一輩子都在尋找,尋找一個人,和他說一句知心的話,一個人內心的洪流,其實已經足夠淹沒整個世界。”他人的牙慧後面不忘碎嘴一句:“江湖上走跳,誰又不是找一個聊得來的,年輕的時候,戀愛是在一張床上埋頭苦幹,後來,就真的只是蓋棉被,純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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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貼文一則回覆,38個按贊,冷冷清清。
與此同時,河道上有人風風火火地公審黃山料,75個回覆。有人展開關於電子紙和實體書的辯證,187個引用。也有人假託張愛玲,講一些女性雜誌心靈雞湯語錄,49個轉發。關於文學,每個人在Threads上都有好多意見想表達,有好多話想說。
去年7月5日,Facebook母公司Meta推出Threads,上線5天突破一億用戶,寫短文章、發短影音,其功能與推特(X)相仿,顯然馬克·祖克柏這一回是要和伊隆·馬斯克對著幹了。臺灣與美國同步上線,太倉促了,臺灣人舌尖還不習慣抵住牙齒,th發不出漂亮的齒擦音,脆的、穗子、睡死,一個Threads,各自表述。然而莫衷一是的發音無損今年上半年Threads全球流量,臺灣10.09%,僅次美國,位居世界第二。
在Threads寫文章第1天
我是編號第5804537名用戶。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一天,雨夜中跑到青年公園遊戶外池,8個水道只有3個人,夏夜和池水一樣冰涼,岔出心神想到年度版稅結算,愈遊心愈寒,上岸拍了照片,發文“無人知曉的夏日夜晚”,是巧合,也是故意,寫作者的處境也是這樣一座冷冷清清的游泳池。該貼文兩人按贊,比水道上的人還少。
“寫作者的價值貶得比日幣還要不值錢了。”Threads寫文章的第282天,在頁面上寫了這樣一句話,17人按贊,無人回覆。
心生如此喟嘆,乃當日接受某雜誌訪問,題目是網絡世代寫作者處境。過往20年,相繼任職《蘋果日報》與《壹週刊》等主流紙媒,紙媒全盛時期,目睹發行單日破50萬份的報紙,一則報道可以決定一家小吃攤的生死或者一個女明星的名節。文字可以重於泰山,然而不到10年,IG、YT等社群媒體取代四大報,文字輕賤得如一根羽毛。總統候選人寧可去和網紅們拍影片吃蛋糕講笑話,也不接受雜誌訪問,不相信盡責的記者能用文字將他們的信念傳達出去。
在FB安穩過小日子
我無權傷感,因為最早在新聞臺寫文章,先有了讀者,才有作品,才被找去媒體上班,自己怎麼說,都是網絡時代既得利益者。2010加入臉書,起初在上頭寫讀書心得,或日常瑣碎觀察,朋友控制在一兩百上下(至今仍是),後來開了粉絲頁,放工作的訪問稿,權充某種資料倉庫。自己貼自己的,一篇文章收穫幾百、幾千個贊並不以為意。有人留言了,禮尚往來回敬大拇指,不知來者何人,就先看見他們網頁寫下好有品味的樂評、影評或生活散文,這是什麼全民寫作的年代嗎?四大報昌盛時候,翻報紙可看不出這等高手在民間的盛況吶。
故而IG崛起,不覺得需要去湊這個熱鬧,在網絡上寫文章就是要留存的,誰要發限時動態!你們玩你們的,我在FB安穩過自己的小日子即是。然而有一天,發現IG隨便一個兩三萬人追蹤的KOL,社群寫幾百字的影評,發個兩三篇的酬庸,等於當代寫作者寫一本書,定價300塊,版稅十趴,印量1000本的進賬。寫作者是什麼很賤的東西嗎……
故而知道Threads上線時亮出“文字版IG”旗幟,內心是亢奮的,又輪到字戀者發牌了嗎?“打完手槍兀自想的,應該就是那個人了。在射出來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是一樣卑賤和幸福的人。”一篇文章不要超過100字,連續發個七八篇色色的文字,當連載小說應該沒問題吧?17個按贊,無人回應。
“長輩從波蘭帶回來琥珀手串給我當禮物,喳喳呼呼地說,我已經在宮廟過了火,琥珀很珍貴,是佛教七寶,你知道什麼是佛教七寶吧?不等長輩說完,我悠悠地說道,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長輩驚駭莫名,以為我是什麼善男子居士大德,長輩渾然不知,只要是熟稔宮鬥劇的浮浪青年,是不可能不知道何謂七寶,是區分得了瑪瑙和紅玉髓。”蹭一下甄嬛、如懿的流量,應該會中吧?3個按贊。
在Threads寫文章第372天
在Threads寫文章寫了372天,追蹤1258人,平均一則三四十人按贊。
不,Threads並不是這樣玩的,也許高人讀到這邊已經在旁搖頭嘆氣了。社群軟體在字面上已經暗示了遊戲規則,Thread,英文是“絲線”之意。社群上你一言,我一語,Threads是把整個對話串起來的絲線。互動、互動,其經營的奧義始終在於互動。看哪個KOL不爽直接嗆,大數據會幫你把巴掌甩到他的頁面上,哪個網紅開了話題,快快去他頁面下答腔,等於直接端走他的流量。其屬性更迅速、更短小精悍,更適合即時、大量的意見交流,故而絲線也能補綴青鳥運動的文宣和資訊,串起了整個社會運動。
在Threads寫文章第300天
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300天,轉貼自己訪問林夕的摘要,那文章放進了夕爺37首歌詞,私心以為是今年寫得最高興的訪問稿。有不知所謂的人留言林夕奧運寫〈北京歡迎您〉立場親中,香港混不去,才跑到臺灣來的。見狀索性整段文章刪掉,因為你已經弄髒我的頁面了。Threads是巴赫汀“眾聲喧譁”論述最終極的實踐,然而人多嘴雜,高分貝也好容易淹沒了訴求的內容,不查證、看到黑影就開槍,只剩下響亮的口號,只剩聲音與憤怒。
與此同時,河道上有人羞辱黃山料,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FB、IG,到Threads,他有多暢銷就有多招人怨,然而新的演算法用恨意把大家都集結在一塊了。他是健身界的黃山料、他寫的歌詞是音樂圈的黃山料,山料變成了一個骯髒的字眼。
在Threads寫文章第114天
我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114天,是訪問過黃山料的,契機正是因為私心想請教,平平都是寫作者,為什麼你18年上了排行榜,就一直沒下來過?暢銷天王從來不是偶然的,他寫好每一個章節會一頁一頁貼在出版社辦公室牆上,問編輯們的反饋,再回頭修改。篇章中某些段落字體會加粗加黑,或者獨立成一頁,他說因為有時候讀者可能不需要讀完一整本書,而是一句閃閃發亮的金句,彷彿籤詩一樣,隨意翻到,被觸動了,那就夠了。少數華文寫作者會像他這樣優化讀者閱讀體驗,他在乎市場,一切都是精準的算計,聊著聊著他會低下頭點開手機的計算機APP,加減乘除敲敲打打,然後抬起頭驕傲地說幾年內幾本書版稅創造了上千萬的利潤,每天都會看鉅亨網的他喜歡他的團隊跟他一起賺錢的感覺。
在乎流量的寫作者最終也被流量吞噬,但我也沒打算在Threads寫這件事替他護航,在上頭溝通一件事要付出的情緒成本真的好大,好疲倦。他又沒付我錢,我幹嘛要這樣做?
在Threads寫文章第301天
隔天,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301天,林俊頴在《自由副刊》發表〈七舅公回鄉囉〉,《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漂亮的臺語文又升級了,文字是古典的,意象與修辭又是現代的,通篇文章可以小小聲念出來,那文字跌宕的音律彷彿清泉潺潺流過心裡,舒暢極了,且每句話都找到對應的漢字,這功夫像是排版工人,一個字一個字拼湊,整個作品像什麼日本金繼一樣的工藝,好美好美,但文字寫到這份上,閱讀有門檻,不能被影像化,不能跨國翻譯,小說發表後73人按贊,3人分享。Threads上無論是林俊頴或林俊穎,只有5則關於文藝營陣容的討論串,真是好寂寞好寂寞。
但林俊頴是不會在乎這種事的,與他抱怨這種事,他應該會冷笑一聲,覺得文字給你一切了,不然你還想怎樣呢。這個大前輩彷彿什麼僧侶,背對整個世界,兀自走進文字的密林裡,走得好深,深到不能再深,也走遠,遠到不能再遠。網紅歸網紅,寫作者歸寫作者,寫作者的牢騷只能用好作品去拯救,讀了了不起的小說,回頭是在Threads第204天那段劉震雲的句子,每一個字都在發亮:“沒有神的世界裡,人只能一輩子都在尋找,尋找一個人,和他說一句知心的話,一個人內心的洪流,其實已經足夠淹沒整個世界。”
在這個時代寫作,是為了找出獨一無二的一句話,一句頂一萬句。
浪奔浪流,為流量而寫作的時代是抵禦不了的,放鬆自己隨著浪潮漂流一段沒什麼不好,難保不會找到獨特的口氣描述這個世界,破防了,EMO了,站上時代的浪頭,變成下一個黃山料。但留在無人知曉的夏夜遊泳池也可以。
在Threads寫文章第370天
在Threads寫作的第370天,大雨的晚上,跑到游泳池躲雨(沒有打雷,所以是可以的),雨水細細碎碎打在皮膚上,像是和心跳呼應的脈動,同一個游泳池,同樣是無人知曉的夏夜,孤單地遊著,突然想起鯨向海,把你溫柔地撐起來的依舊是文字:“點亮海豹油燈/我又回到這小屋/對薄薄的寒壁哼歌/發顫的遊客在外觀望/怎能知道/這裡的孤獨其實很溫暖”。(原稿發表於《自由時報》)
李桐豪簡介: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鏡週刊》人物組記者、經營“對我說髒話”與同名臉書粉絲專頁。著有《紅房子》、《不在場證明》、《絲路分手旅行》。曾以《絲路分手旅行》曾獲2005開卷美好生活推薦、《紅房子》2022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獎,《非殺人小說》獲林榮三小說二獎、《養狗指南》獲林榮三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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