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就就想起的那場雨,是長灘島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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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你會如何回憶長灘島的雨?”
陳就就在電腦熒屏前打下這幾個字之後,手指在鍵盤上凝固。
“不知道。”她自顧自地囁嚅著。或許有一霎,她想寫的,是真正的多年以後,她會如何回憶那場遠在吉爾吉斯坦比什凱克櫻花旅館12年前的初見。可最近都城瘋狂落雨,她總在夢裡想起島嶼的雨。於是她決定寫一場雨。不,是幾場雨。
屬於島嶼的幾場雨。為了紀念一場重聚與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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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就就懷疑她會否在多年以後再想起一場海灘上的驟雨。但她總不會忘了海灘綿長而島嶼歡樂,是吧。
誠然,她無法預知多年以後。然而那場旅行一週年以後的如今,她依然對當時風的聲音、海浪的吟唱、人聲的鼎沸,感受真實得彷彿那些豆大的雨滴此刻仍拍打在身上。那種熱帶的溼漉混合著汗液的黏膩,在暗夜的風雨裡肆意張揚。因為情境裡有他,她記得。
有人和她說過,記憶力太好其實也不是一件好事。啊不對,就是他說的。
島嶼和海灘的雨在陳就就的回憶裡如此揭開序幕,之後又如此突兀地被拉下雨季的帷幕。
就像他們相識逾10年,在疫情3年以後忽然一起旅行,又忽然在一場島嶼的酣暢淋漓的行旅以後無聲分離。
在陳就就來不及正式告白以前,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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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布拉博海灘的那個迷你吧檯,頂上鋪著密密麻麻的茅草。大滴大滴的雨珠從茅草尖端密密融融地、滴答滴答地墜落。陳就就抬頭凝視那就著雨珠散發昏黃光暈的小燈泡,沉默著。
他在她身後,大概和她一樣在發呆或刷著手機。
一個小時前,陳就就正悠閒地與他在長灘島布拉博海灘邊上的Levantin餐館啜飲著飲料。他選擇了清爽的Calamansi汁,陳就就喝的是西瓜汁。他們倆當時舒服地斜躺在餐館外的藤椅上,迎著日暮的海風,順帶讓風稍稍緩解了熱帶島嶼的溼膩感。
他們已經在島嶼幾乎徒步了一整天。彼時彼刻,一起凝望著屬於布拉博海灘的浪漫。或許只是陳就就心裡私以為的浪漫。
陳就就覺得,面對著海洋,一切細小的、零落的時光碎片都會變得浪漫。比如騎著腳踏車的人經過,停下與遛狗的人閒聊兩句。比如吹著海風漫無目的地散步。比如僅僅只是看著椰樹迎風搖曳。而更多的也許,是她可以和他一起觀望這一切的浪漫。雖然天空有些灰瑟,雨雲似乎從遠方開始積累。
結賬以後他們踱步在海灘的步道上,走入夕陽時分涼快的熱帶風裡。陳就就就是沒想到海島的變天如此猝不及防。驀地,狂風與暴雨交纏繾綣,巨大的黯黑幕布刷的一下狠狠覆蓋。在大約距離那家民宿前兩百米,大雨倏忽嘩啦傾盆。
陳就就手忙腳亂了地“啊”了一聲,拔腿就跟在早已迅速反應的他的身後,往前碎步奔跑。
然後他們就如此尷尬地佇立在別人家民宿小吧檯的帳篷底下。洋人老闆正與住客在小吧檯閒聊,他們與他們相互對望了一眼,四人很有默契地別開目光。陳就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大部分時候言不及義。發現他沒怎麼回應,才想起他一直不太回應無意義的“聊天”。
彼時陳就就遽然醒覺:哦,他會覺得煩。陳就就見著他總是開心地吱吱喳喳,他們雖相識於逾10年前的旅途,卻常年分屬不同城。每一次的相見她總有許多的話要對他說。以至於她偶爾會忘了,自己曾被他嫌棄分享太多。可即使在這樣的滂沱大雨中,能與他同在屋簷下還是讓陳就就太開心了。那是他第一次叫上了她一塊兒來旅行也。
雖然彼刻,他們被困雨中。
陳就就在有點窘迫的氛圍裡開始狂想。看來大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該怎麼辦呢。陳就就記得酒店房裡有傘。狂風吹雨滂沱的時候她四顧環視,瞄見了民宿的幾位女生正在狂風暴雨裡收拾早已東倒西歪的陽傘和幾把晾在地上的傘。
陳就就一動念:“不如我和她們借把傘然後走回酒店再來接你?”她天真地向他提議。可其實她當時不太記得回酒店的路。
“……”
沉默片刻,陳就就又動了另一念頭:“啊不然我穿雨衣回去酒店拿傘過來?”她的包裡有雨衣。
但她不穿,執著地堅持與他一起躲雨、一起狼狽,大不了不過是一起雨溼。
“……”
她咬牙繼續絞盡腦汁,都是些毫無創意的腦汁。她也沒認真賦予行動。
陳就就似乎也不太記得後來自己還提過了什麼建議。只是有點著急要將他倆從這場猝不及防的大雨裡解救出來。但他一直不置可否。
於是後來陳就就只好繼續杵在小吧檯邊上,默默無言地刷著手機。偶爾再抬頭,凝睇著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在帶沙的地上劃上淚痕的雨滴,聽著布拉博海灘的肆意晚風與浪。偶爾覺得無聊,又轉個身和他搭話。話不到幾句終究還是讓無聲陷落在雨聲裡。
於是陳就就等待。無言。再等待。再無言。
往後陳就就回憶起這段漸漸模糊的事,總忍不住嗤笑。彷彿在回顧電影片段,看見那個後來有點賭氣又默默氣鼓鼓的自己,在狼狽的雨夜裡,拼命想著怎麼解救彼此卻遭受忽視。她一直不清楚他心底想著什麼,但她知道他不做無意義的嘗試。
一直到雨勢終於稍歇,他蹦出了一句:“雨小了些,我們走吧。”隨即大踏步走出民宿,回到僅剩微弱街燈映照的海灘步道上。雨未全歇,依然密密。但已比此前好了許多。
陳就就愣怔了一會兒,痴痴地看著他的背影在溟濛模糊的密雨裡快步奔走。她趕緊把小揹包拉起擱在頭上聊以慰藉似地頂著雨勢衝進雨夜,就在那一瞬間的一個衝動,她啞聲大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生病!”
那些發瘋似的狂想,想要取傘給他的念頭,全是因為“不想你生病”。陳就就脫口而出之後,自己也挺詫異。那是她覺得很有重量的一句話,怎麼就輕易說出去了呢。
撇落的雨絲在步道上的微弱街燈下閃爍不定。陳就就遙遙地看見他回頭了。然而瞬間密度加倍的大雨必然吞掉了她的話。陳就就並沒有看清他的臉,復悶頭頂著雨緊緊追上。好不容易等來稍歇的雨,倏然雷霆萬鈞地嘩啦啦復傾盆。陳就就慌張地加快步伐追上他。
陳就就後來回想,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她必須得緊追他的步履。此後的路途,她總不覺察他是否離得太遠,因為在往後的6日旅程裡,他彷彿總在身邊亦步亦趨,不曾遠離。而她很自然地,即使在某些看不見他的時刻,心下從未慌亂。他總在陳就就開始焦慮以前找到了她,或在她焦慮以前,讓她一抬眼就見著了他。
瓢潑的雨落,沿路右首是夜色裡早已看不見的布拉博海灘,左首是某家酒店門口的護衛亭。純白色的,有個小小梯級的護衛亭。陳就就和他唯有衝進這座小小的護衛亭裡。他往階梯上邊挪步,讓出階梯下的位置予陳就就。
稍稍緩了口氣,陳就就抬頭。眼神對上的剎那兩人都笑了。那是嚴肅的他難得的笑。可陳就就沒說什麼,只是傻笑著,覺得這樣的狼狽終將特別難忘。
雨忽驟忽歇。某個忽歇的時刻,他催促著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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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陳就就與他終於在逐漸疏落的雨裡回到了那家暮日時分懶洋洋地坐著迎風喝果汁的Levantin餐館。決定就在那兒吃晚餐。
雨終於落成了稀疏雨滴。
鬆了一口氣,饒有興致地,他發現了餐桌上昏黃的蘑菇燈可調節亮度。陳就就調皮起來,摁著摁著,在燈光的變幻裡看著桌上的披薩和carbonara也跟著轉換色彩。陳就就忘了最初在民宿裡躲雨的尷尬時光,開懷地笑著,第一次覺得這場雨讓她非常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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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的雨總在夜晚降落。白日裡,陳就就跟著他幾乎把白沙灘的沙子都踩了個遍,在海灘與海灘之間來回逡巡。他們先是看盡了狂雨和風,後又看盡了絕美日落。
某天日落以後,又來了。轟隆隆一陣雷響,噼哩啪啦下起了瓢潑大雨。陳就就正在雜貨店裡東張西望,發揮著莫可名狀無聊的好奇心。下起雨才猛然想起他在雜貨店對面的7-11便利店外呆坐等候。
發狂的風把雨打亂了節奏狂掃進了兩面通風的雜貨店,遊客急急忙忙地往裡頭擠。員工緊緊張張地把鐵閘拉下一半。那時候陳就就不曉得得等多久,仔細觀察了一下,買下了籃框裡的最後一把傘。張望著在7-11前刷手機的他,等候著。然後來到了他跟前,得意地說:我買了把傘也。
他不置可否。然而那一次的雨很快地收起聲勢,他張望著外頭有些收斂的雨,對得意的她笑了笑,說了聲:“走吧。”就起身。
“欸欸欸,我們一起撐傘吧。”陳就就急切地喊著。他回頭看了看她手中的傘,微微皺眉嚴肅地說:“不用了。你自己撐傘吧。”
然後他快步奔在前頭。她撐著傘小心翼翼地走,也沒追逐他的身影,更沒留意他在一眨眼的功夫是怎麼消失在遊人群裡。當她正猶豫著該在哪個路口拐進通往酒店的路,原本低頭望著地上泥潭水的陳就就猛然抬頭。就瞧見他站在前方一角。似電影定格畫面,如織的遊人走動都模糊成了影子,而她看見他就佇立在那裡,她一抬眼的方向。
後來的後來,他總是在陳就就需要的時候,那麼剛好就出現在眼前。她也總在人群裡,一眼就見著了他。而除了那些時候,他總是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邊,聽陳就就很無聊的胡言亂語。陳就就記得,那段短短的旅途中,他依然像12年前初遇之時一樣,莫名地給了她滿滿的安全感。雖然他依然不回應無意義的話題,但他會調侃她丟三落四,也會在她沒在意的時候,將煮開的水倒進水杯裡,攤涼了才提醒她記得喝水。
咦,怎麼想起了一杯水?陳就就心想。這個一週年,她不是想寫關於那場島嶼的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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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了歪頭,微一思索,陳就就又在鍵盤上打了這一句話:“多年以後她終於想起,在那臨近雨季尾聲的島嶼裡,就長灘島最後幾場的剽悍風雨裡,正式確認她原來悄悄愛著他已逾10年。從初見後不久。”
只是這10年,在一場後疫情旅行之後,他們於陽光底下毫無波瀾地告別,卻從此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陳就就覺得,或許一切都是她的幻覺。他友好而她幻想太多。如同他曾經念著她:“怎麼老是想那麼多?”
雨季在那晚結束。後來他們飛離了島嶼,來到島國的都城。她得回返而他繼續旅程。最後那天早上在馬尼拉,陳就就在朦朧睡醒間和他含含糊糊地說:“飛機延誤了。”凌晨時分她收到了航空公司的信息。
她依稀、恍惚間,聽見他說:good。
她以為那是他不捨得她陪伴的微弱證據。只是後來陳就就發現,那僅是自己的異想世界。或者,他不是說好,只是說嗯。
因為在一起吃了都城的星巴克早餐之後,他們告別。回到各自之城,他忽然沉默不語,終於無聲遠離。也許他在她後來的社交媒體上察覺了什麼,因毫無心思而只好選擇默默冷卻關係,讓她知難而退。陳就就傷心過嗎?在一場快樂旅行以後,他們反而從此天涯。
面對著亮燦燦的電腦屏幕,此時此刻的陳就就於是又寫下了這句話:“也許多年以後,當她回憶起熱帶島嶼的雨,才幡然醒悟,一切不過是她的雨夜狂想。道別的那天,他說的不是‘good’,是‘嗯’。”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她頓了頓,又兀自搖頭。最終,她用滑鼠選擇了select all,然後按下delete。沒有多年以後,沒有島嶼,沒有雨。也許故事得從12年前說起。陳就就覺得。
如今都城的雨依然每日落著,她依然偶爾會夢見。這篇囈語毫無意義。這只是她一個人記得幾場雨。為了紀念沒有如她所願發生的情感關係,她想把他們最後的相聚寫下來。她終將知道,她是陳就就,不是他的某某某。
Delete按鍵才是她的最愛。管她記得或想起哪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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