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克發導演的紀錄片,往往涉及充滿爭議的歷史事件——《不即不離》觸碰馬共題材;《還有一些樹》追溯英殖民分而治之政策與五一三事件;《野番茄》聚焦臺灣二二八事件的個體生命經驗;《由島至島》揭開二戰時期臺灣人協助日軍征戰東南亞的事蹟。
為了梳理歷史脈絡,他經常翻找馬、臺、英、澳等地的國家檔案(archives),嵌入作品裡。過程中,很多質疑是不能丟掉的——這些歷史檔案由誰創建?為何創建?藏有什麼隱議程?洞悉這些以後,自己又該成為一名怎樣的紀錄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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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本刊 李淑儀
圖片:自由電影節、互聯網
紀實影像發展與殖民歷史緊扣
2024年8月16日(星期五),定居臺灣的廖克發回馬出席自由電影節。以“檔案在電影中的創意運用”(Creative Use of Archives in Film)為題的講座上,他分享自己如何在作品中解構官方檔案影像,再重建一個新的敘事框架,叩問他真正關心的議題。
為何必須解構這些檔案?
講座開端,他向現場觀眾展示一組臺灣原住民女子的檔案照,那是由日本民族學者在日治時期所攝。照片中,女子身穿傳統服飾,臉頰烙有刺青圖紋。
“今天,我們說這些照片展示民族學的美、社會學的真,保留19世紀早期原住民的樣貌。當年那些攝影師也是帶著良善的意圖進來,他們相信自己是為學術貢獻。”
但,我們或許都沒想過,捕捉這些照片的情景,往往涉及暴力。
“作為殖民者,日軍擁有先進武力,他們走入部落,命令原住民穿上傳統服飾拍照。如果你是這名女子,你有什麼感覺?”

是的,很多保留至今的檔案影像,實由殖民政權攝製,裡頭釋放著他們想要傳遞的訊息。殖民者自詡的“善意”與“幫助”,不一定是被殖民者眼中的美好。就像如今我們歌頌照片的真善美,卻沒看見原住民女子身處恐懼中。
“身為紀錄片導演,你必須問自己,是什麼驅使你拍片?因為你更有資源?還是你相信自己更優越?不要忘記,當年的攝影師也認為自己正在幫助原住民,他們沒有察覺女子的害怕,也沒有察覺自己的權力。你不該無視這些事,否則不配當一名導演。”
看見別人的殘暴,同為掌鏡者,怎能不也低頭審視自己拍片的動機。
“你必須先是思想者(thinker),才能成為紀錄片導演。”
幽默解構檔案影像 紀錄片不等於真相
廖克發思考的議題很多,“種族”是其中一個。2019年推出《還有一些樹》,他在片子裡發問:“是否曾有過一段古老的時間,在種族這個詞還沒被髮明而成為藉口以前?”
他到大馬國家檔案館重訪“以前”,尋獲不少英殖民政權攝製的宣傳影片,都在渲染“種族階級”的概念——殖民者必須將自己放在金字塔頂端,藉此合理化對其他民族的統治;那麼,誰排第二?誰在底部?又是誰說了算?
“整個種族階級的觀念,是殖民帝國帶進來的。我相信大家很熟悉‘分而治之’這個詞,”至今仍是我國無法揮散的鬼魅,“殖民者利用影像與數據,企圖證明各族發展程度不同,而白人最優越。這套想法,全建立在檔案之上。”

攝製《還有一些樹》時,廖克發大量調用英殖民檔案影像,經過拆解與重構,想要叩問的是——今天我們還要繼承這種思想嗎?
比如,他截取馬來亞製片組(Malayan Film Unit)在1956年拍攝的紀錄片《永恆的特米亞人》(Timeless Temiar)片段,“這是檔案館裡最有盈利的影片,獲得很多國際獎項。他們(殖民者)真的走入部落去拍。”可在鏡頭裡,觀眾看到的卻是原住民依據指示“演繹”他們的“日常”。
廖克發如何解構這個片段?他選擇幽默和諷刺。
在《還有一些樹》裡,緊接在《永恆的特米亞人》片段後面,是廖克發模仿英國人使喚原住民男子“向上看、向前走、不要看鏡頭”,指導他如何演戲的畫面。
“這是我把玩影像的方式。我想展示給觀眾看,這些所謂介紹原住民的影像其實是怎麼製作的,他們叫原住民做些平常不會做的事,跟觀眾說這就是他們的習俗。”
把玩影像,是劍指掌權者之舉,也是給觀眾的重要提醒:“Documentary doesn’t claim the privilege of truth”,廖克發說,紀錄片並非虛構故事,卻也不代表擁有真相,“我們應該始終對製片者保持懷疑。我要我的觀眾質疑我,不要輕易相信任何我展示的東西。”

怎麼面對/繞開版權問題
使用檔案影片,很多時候無法逃開版權問題。他還記得,首部紀錄片《不即不離》(2016)需要挪用大量源自大馬、澳洲、英國和日本的檔案,其中有數部日本動畫深深抓住了他。那是日本政府向孩子播放的宣傳動畫,將日軍入侵他國之舉,詮釋成一種英雄式的打救,幫助弱勢國家擺脫西方殖民政權的欺壓。
他很想在自己的片子裡使用這部動畫,於是寫信給電影公司和動畫師家屬,卻沒能獲得批准。“沒辦法。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塊石。”
2021年攝製《野番茄》時,他又想起這部日本動畫。但沒有版權許可,又能怎麼辦?
“我聘請臺灣動畫師依照原版動畫重畫一份,再做一些改變,放入我的片子裡。”這麼做,並不能擺脫版權法的管束。“但若你感覺自己真的想要做這部片,那就做吧。如果被起訴,我也做好準備承擔後果。”
為何如此執著?“因為我想讓觀眾明白,為什麼他們(《野番茄》主人公;在日治時期長大的臺灣一代)這麼熱切為日軍奮戰,因為他們被這些動畫操控了。”
檔案影像的版權費,多是按秒數計算。拍片這些年,廖克發不是沒有疑惑,很多檔案影像當年原是攝於馬來亞,拍的也是這片土地的人,“今天我要用它們來訴說我們自己的故事和歷史,卻要向國外機構申請批准、繳付昂貴費用,這合理嗎?”
檔案的擁有權應該歸誰?當年的帝國政權?還是被攝者後代?——廖克發在講座現場提出這道問題,邀請觀眾辯論與思考。“當年殖民者拍攝馬來亞人民,並沒有問過他們的意願,為何如今卻要向我們索取費用?這並不是無理的問題。”
在廖克發看來,比起遵守版權法的規條,他更在意自己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是什麼。“你要真的覺得有使用的必要,你要真的想用這些檔案來提出你認為重要的問題。”
拍片是為了發問與思考 導演的責任是模糊界限
廖克發在《野番茄》裡想叩問的又是什麼?
《野番茄》其中一名主人公,年輕時曾加入日本軍隊。作為一名在日治時期為日軍效力的臺灣人,這無疑是一個具有爭議的身分。
除了重製日本宣傳動畫,廖克發也在臺北和高雄檔案館中翻出舊報章,裡頭印有日本殖民政權的演講稿,字裡行間將臺灣人貶為較低等的人。“當我們說檔案,指的不只有影像,可以是文字、聲音或照片。《野番茄》的開頭,我找來一位演員,在不露臉的情況下演講這篇真實存在的文稿,這是他們當年發表給學生聽的演講。”

他質問現場聽眾,若大家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臺灣長大,從小接受日軍教育,長期接收這些訊息,我們又是否有足夠的判斷力,洞察這些動畫和演講背後的隱議程?
“如果你是當時的臺灣人,你會有什麼感覺?你被日本人瞧不起,臺灣被看作是不發達的地方……所以臺灣人會加入日軍,藉此證明自己也是一個有價值的人。”
廖克發清楚,觀眾太喜歡選邊站。有時,導演的責任,就是模糊這條分裂人群的線。
“觀眾總是相信自己站在對的那方,壞人則在另一邊。與其輕易評判別人,我們應該設身處地去思考。我們必須警惕,人是很容易操控的,通過影像,通過媒體,可以直接影響我們的行動。這是很危險的。”他接著說,“所以我們必須反抗大馬的電影審查制度。”
空間不算太大的講座會場響起掌聲。

當我們意識到,紀實影像的發展脈絡,與殖民歷史和操控思想息息相關,廖克發認為,如今的紀錄片導演更不該單純為了“記錄”而拍片。
“對我來說,拍紀錄片是為了發問,這個問題對你意義重大,所以你必須拍出來。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發問,那就別拍。”他並不反對導演讓自己的身影走進片子裡。“有人認為要跟拍攝對象保持距離。不,我不相信這套說法。沒有‘主觀性’這回事。你需要置身在片子裡,讓我看看你是誰,讓我看看你要通過拍片質問什麼,並對你的問題負責,透過拍攝過程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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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学者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在《想象的美术馆》(Le Musée Imaginaire)中提出了“无墙的美术馆”概念。不禁令人思考,当艺术融入日常,是否能与生活产生新的化学反应?
本地艺术家陈厚玏选择在安邦住宅区里创办 Lai Lai Art 工作室,时不时邀请艺术家前来设展。此次更打造名为《大地与河流的精神(Spirit of Land and River)》的壁画,试图打破大众对艺术的刻板印象。
“很多人想起艺术觉得很遥远、很高级,但其实生活里充满艺术。”
报道:本刊 陈星彤
摄影:本报 苏思旗
离开高速公路,驶入雪兰莪安邦的公园社区。先是经过菜市场、运动广场、小学……由本地艺术家陈厚玏(Alice Chang)经营的 Lai Lai Art工作室,就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住宅里。
今年58岁,来自彭亨的她自小在而连突(Jerantut)的稻田间度过童年,“我跟我婆婆长大,稻田里很多鸟,所以我最喜欢画鸟。”从有记忆以来,她对美术有极大的兴趣,但因家境不允许,沙子是大自然给予她的最佳画笔。
中学毕业后,她离开家乡到城市找工作,但都不是与艺术相关。陈厚玏到过日本旅行社打工,也曾创业卖包。直到2009年,陈厚玏才决心投入艺术领域,“上一代说画画赚不到钱很难生活,所以到我结婚了才开始画。”
她先从油画开始,再到马赛克雕塑创作。谈到她最为众人所知的雕塑品,就是鬼仔巷的“小姐”雕像。她采用几百件的瓷器改造,赋予被遗弃的碗碟全新的生命。
问起为何开始马赛克雕塑创作,她说,为了疗愈内心。

玻璃碎片变艺术装置
接连两年,陈厚玏在2018年到意大利的布雷西亚(Brescia)和米兰(Milan)举办个展。但后期因工作过于繁重,身心俱疲。某一次,她知道一位苏格兰朋友热衷马赛克艺术,向对方了解后,上网自学。
马赛克是一种镶嵌及装饰艺术,超过3000年历史。最初盛行于美索不达米亚一带和古希腊,较后基督教徒以艺术为表达信仰的方式,在教堂墙壁上以小石块或有色玻璃拼成画面。这种盛行于欧洲的艺术,彩色玻璃和珐琅是普遍使用的镶嵌材料。
在一次巴塞罗那的旅行中,她看见当地运用玻璃碎片装饰庭院和制作家具,联想到日常厨房里不小心打碎的碗碟。
“扔掉这些漂亮的花纹碎片很可惜,我想是否可以透过水泥把玻璃碎片镶嵌在雕塑上。”透过旧材料升级改造,陈厚玏为艺术创造新生命。




走入Lai Lai Art画廊,除了有马赛克雕塑品,墙上挂着一幅幅油画。其中,不难发现她的创作中,充满了大象。喜欢大象的原因,她说跟孩子的出生有关。
“我第一个儿子出世的时候,我唱了很多大象歌,在我脑袋里头有很多大象。”此外,她发现大象照顾幼儿的方式跟人类相似,怀胎24个月、细心呵护,给予无条件的爱。当时作为新手妈妈的她,为此感到共鸣。带着这样的情感,她把大象注入创作中。

废弃物重生 身体力行投入环境保育
“这是我在本地餐厅拿到的碗碟碎片。有的碗碟从中国运来发现碎了,老一辈不舍得丢,但轮到第二代经营,就会清理掉。他们知道我在做永续艺术(sustainable art),就会把碎片给我。”
踏入工作室,架子上一箱箱都是陈厚玏收集来的碎片。打开一个约80公分高的黑色塑料桶,满满的白色碗碟碎片。
“这些碎片来到我这里就是这个样子,我还在想怎样运用它们。”有的碎片,是她旅游期间收集的,“这个来自意大利,商家切出形状后,陶瓷成了碎片没用了,我会去拿。”
问及其中是否有最特别的,她摇摇头:“没有最特别的,因为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除了制作马赛克雕塑,这里也是她创作油画的空间。一手拿起油画用的调色盘,实则是家私工厂不要的木板。陈厚玏在日常和工作中,身体力行,投入环境保育。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做一点,把这个讯息传下去,就会更多人来参与(环保),毕竟我们制造太多垃圾。”



在创作中注入马来西亚元素
除了环境保育,在陈厚玏大多数的作品中带有丰富的马来西亚色彩,像是名为《3 Graces of Malaysia》的装置艺术品。
2021年,为迎接我国64周年国庆,她从意大利雕塑家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的经典雕塑《三美神》(The Three Graces)取得灵感。制作3个怀孕妇女的雕像,命名为Siti、Ah Lian 和 Shanti,代表马来西亚不同族群的女性。

每一个雕塑都穿上了以玻璃拼贴制成的传统服饰,细致而独特。
“世界上多厉害、多有名的人,都是从妈妈的肚子出来的,是不是?”陈厚玏认为,女性在社会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她们是无名英雄,默默地支撑着家庭与社会。
另外,她也时常加入濒临绝种的马来亚虎(Malayan Tiger)在创作里头,一如这一次的社区的壁画。

马来亚虎壁画拉近社区与艺术的距离
陈厚玏邀请英国艺术家爱丽丝·斯坦索普(Alice Stainthorpe),共同创作的壁画,名为《大地与河流的精神(Spirit of Land and River)》。
壁画分为两个部分,上方有一条鱼,底下有8只马来亚虎。
“民间有舞龙舞狮,我们这个是‘舞鱼’,而且画出了剪纸的感觉,这是华人很值得传承的艺术文化。”若仔细观察,8只老虎的花纹都不一样,“除了让人们关注野生动物,花纹的不同代表什么种族都可以一起。”而壁画使用鲜明颜色,象征我国各大民族汇集而成的多元文化。


斯坦索普在成为全职艺术家前,曾在我国担任英文老师,“我最开始来到这里教书与旅行,周末会到处画壁画、探索城市。”她的作品散落在鬼仔巷和中央艺术坊两处,但这里的壁画面积最大。
从远处看,8只老虎富有动感,仿佛跟随“舞鱼”跳耀,同时带有节日氛围,“我在设计时选择了游行队伍的概念,因为这样更有节庆氛围,也能呈现更多动感。
但这不仅仅是一幅壁画那么简单,而是陈厚玏用作拉近社区与艺术距离的第一步。
艺术没有那么遥远
“很多人想起艺术认为很遥远、很高级,但其实生活里充满艺术。”她认为,像是在晚餐时布置餐桌,摆放菜肴也是艺术。
这幅开放式的壁画,就是要让路过的居民有机会接触艺术。
“艺术不只在画廊里,不需要拿着酒杯欣赏。”在完成壁画的过程,社区居民乘坐摩托车经过,会伸出拇指比赞,表示鼓励,“每个人都懂得欣赏美,只是美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罢了。”
陈厚玏鼓励社区民众在闲暇时,来Lai Lai Art 欣赏不同主题的艺术展。即便穿拖鞋也没关系,因为艺术可以很亲民。她笑着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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