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著迷中國現代小說。念本科時最喜歡的課是“小說賞析”。沈從文的小說讀過一些。印象最深刻的是《邊城》,這部描繪湘西風土人情的小說我看了不止一回,翠翠的純愛故事,讓人迂迴再三。《亞洲週刊》在1999年推出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出版於1934年的《邊城》排名第二,僅次於魯迅1923年出版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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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在上個世紀20年代已經在文壇嶄露頭角。胡適對沈從文印象極佳。1929年胡適任中國公學校長,學校地點在上海附近的吳淞。沈從文當時也在上海,經常發表作品,不過收入不穩定,徐志摩將他推薦給胡適,恰好胡適正為中文系物色老師。胡適認為理想的中文系不只要熟讀中國歷史,也要有欣賞與批評的能力,此外創作也是重要一環。胡適看過沈從文文章,他相信好的作家,可以教好學生。
沈從文只讀過小學,胡適卻聘他為學校的中國文學講師,理由是天才不可被埋沒。 金介甫在《沈從文傳》中說這是破天荒創舉:“這一舉動對沈從文具有決定性意義,從此把他提升到中產階級”,沈從文先後在不同大學教書。
第一堂課還是鬧笑話。他在學生面前呆站了10分鐘,然後又用10分鐘唸完了原先預備講一個多小時的內容,接著陷入沉默。最後,他在黑板上寫:“今天是我第一次登臺上課,人很多,我害怕了。”惹得臺下學生大笑。這個故事幾乎在每一本沈從文傳記中都會讀到。
確實沒有口才。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在〈沈從文的寂寞中〉中說他“真不大會講課”。汪曾祺以他和西南聯大的兩位老師聞一多和朱自清比較。聞一多“長髯垂胸,雙目炯炯,富於表情,語言的節奏性很強,有很大的感染力”。朱自清“講解很系統,要求很嚴格,上課帶著卡片,語言樸素無華,然而紮紮實實”。沈從文講課卻毫無系統。他教“各體文創作”時,以學生文章為例子,隨意而談,聲音不大,湘西口音不好懂,講話內容不好捉摸,思想流動跳躍,常常才說東,忽而又說西,經常離題萬里。
但是汪曾祺敬佩沈從文。他說沈從文讓學生受惠的,不是講話,而是在學生文章後面所寫評語。沈從文雖對學生的文章也會改動,卻不多,但是評語卻很長,有時比本文還長。評語就習作來談,或由此說開去,談到其他創作問題。“這實在是一些文學隨筆。往往有獨到的見解,文筆也很講究”。汪曾祺說沈從文“哪怕是寫一個便條,都是當一個作品來寫的”。
被批判企圖輕生
可惜1949年以後他改行,讓人在讀完他四十多本小說和散文後不免感嘆。1948年3月兩位左翼作家對沈從文展開批判,第一篇文章稱他為 “地主階級的弄臣”、“清客文丐”及“奴才主義者”,第二篇來頭更大,撰寫者是郭沫若,痛斥他是“專寫頹廢色情”的“桃紅色作家”,他預感未來不安的日子,但是“中國人能對中國人怎麼樣?”不久北京大學校園裡貼出反對他的大字報,一些學生是他教過的。沈從文神經崩潰,試圖自殺,喝下煤油,割腕割喉。被送進精神病院。1949年8月沈從文病情好轉,不過北京大學取消他的工作,他被調到北平歷史博物館,從此成了古文物工作者,他對服飾、陶瓷、絲綢、刺繡都有研究,這份工作他駕輕就熟,不引人注目,有用又安全,沈從文的名字從此消失於文壇,亂世之時,這樣的精神寄託是他想要的。
“風蒲獵獵弄清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這是北宋僧人道潛的〈臨平道中〉。描繪暮春江南風光。微風吹來,水邊蒲葉輕盈搖曳,獵獵聲響。自由自在的蜻蜓想在葉尖上停留,卻無法立穩。五月間在臨平山下路上,邊走邊看,水汀沙洲,藕花無數,景色宜人。
無意中在網上看到沈從文抄此詩送人,沈從文喜愛這首詩毋庸置疑,他欣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寧靜意識。他自己也是寫景高手。他在〈泊纜子灣〉說他“平常最會想象好景緻,且會描寫好景緻”。他對形體、顏色、聲音,乃至氣味高度敏感,能把各種印象保存在記憶裡。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提沈從文時,高度讚揚他可以“隨意寫出景物和事件”。夏志清形容他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的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是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勾畫出來。他在這一方面的功夫,直追中國的大詩人和大畫家,現代文學作家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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