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網
星洲網
星洲網 登入
Newsletter|星洲網 Newsletter 聯絡我們|星洲網 聯絡我們 登廣告|星洲網 登廣告 關於我們|星洲網 關於我們 活動|星洲網 活動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副刊

|

文藝春秋

發佈: 9:01am 27/09/2024

小說

夫妻關係

黴菌

邱向紅

疏離

小說

夫妻關係

黴菌

邱向紅

疏離

邱向紅/黴

作者:邱向紅


不知何時起,臥房裡的衣櫥開始不停冒出。無數細小的黴點匯聚成大大小小的灰白色圓形,像水母被壓扁後貼在上面。

起初,角落出現硬幣大小的白點時,她以為只是灰塵。在這烏煙瘴氣的城裡,沒有一樣東西不沾灰。直到有一天,她拉開窗簾讓陽光入室,光照下的櫥門上突然浮現一層白色花紋樣式。她走過去用指腹輕輕揩過,閃亮亮的塵埃顆粒瞬間在空氣中游弋。

ADVERTISEMENT

掀開櫥門,櫥身裡邊滿是圈圈點點的痕跡,如此形狀,必不是灰塵所能形成。她把溼布擰乾,將衣櫥裡裡外外撫過一遍,不忘往裡頭塞一盒除溼劑。搓洗抹布時近看,沾在純棉布上的粉末是灰綠色的。

過了兩天,黴菌再次蔓延。她出門時順道從超市提回殺菌消毒液和幾塊新的抹布。她拿起幹抹布蘸點消毒液在櫥板上用力揉搓。一來一回,角落的灰塵一併擦去。

希望不會再長了。她盯著眼前的衣櫥,甚是滿意。

消毒液都用上了,乾脆把屋裡各個角落全都擦一遍。各類清掃用品輪流上陣,海綿、鋼絲球、凹槽刷、百潔布、一次性紙巾、大小吸塵機、雙頭馬桶刷、360度無死角拖把、硅膠刮條與刷頭二合一洗地刷。還有針對不同材質的洗滌劑,粉狀、液狀、膏狀、塊狀、混合狀。這些東西的發明,讓她對這個不耐髒的世界還保有一絲容忍。

小小的居室很快瀰漫著濃郁的消毒藥水味,那是一種日子安穩、歲月悠長的氣味,彷彿生活的汙穢不曾存在。她橫在澄亮的地板上,讓身體的疲勞一同被消毒液溶解。

待一陣門鈴聲刺入耳膜,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官再次堆疊起來。打開木門,鐵花外是兩名披著制服的警員。

打擾了,我們只是問幾個問題。較高的那位說道。她點點頭。

最近這裡有居民高樓拋垃圾,你知道或是見過嗎?

她立馬又搖搖頭,視線繞過鐵花,瞧見高個子警員的深藍色衣袖上有一層灰,像白色彗星劃過夜空。

要是知道些什麼麻煩撥打我們警方的熱線,謝謝配合。

另一人也沒多問,兩人轉身就去敲下一家。估計這樣的對話今天重複了上百次。

傍晚丈夫回來,藥水味已幾近消散,但還是讓他鼻頭一顫。如此細微的變化她是看在眼裡的,花點心思,再細小的東西都能看見。

晚餐時,空氣裡混入一股煎魚的味道,從鄰居廚房的窗口繞進來的。一天沒見幾次面,彼此每天的伙食倒是知根知底。坐在對面的丈夫一邊嚼著米飯,一邊說著公司的事。

婚後她發現,丈夫尤其在吃東西時話特別多,像是嘴巴都動起來了,還不趁著多說幾句。

複印機一天竟然卡紙五次;

A同事用公司的複印機印旅遊機票被主任發現;

B同事抱怨老闆的信息錯發到工作群組去;

C同事的女兒考進了附近那所名校;

午餐打包的雜菜飯肉都沒幾塊;

衣櫥又發黴了。她淡淡插入這句,彷彿只是丈夫一連串瑣事的補充。

丈夫沒再接話,用筷子挑了一塊雞骨。滑溜溜的雞皮加上移動速度之快,一下就滾出桌面。她直勾勾望著雞骨墜落在地,彷彿它來到桌上就是為了這一刻從她眼裡滑出去。很快,丈夫彎下腰徒手抓起雞骨放在桌上,繼續夾下一塊啃著。

桌腳旁落下幾塊黑漬,她甚至可以聞到瓷磚表面滲透著的醬油味。她起身進廚房,出來時手上掛著一塊抹布,躬身把它蓋在汙漬上。眼前登時發黑,她感覺有一塊布幕同時蓋在她的頭上,在極度黑暗的世界裡,她看見似曾相似的畫面——丈夫始終坐著,她在他的注視下跳著單人舞,一面往身上澆灌火辣辣的現代洗滌劑,一種施虐的快感被引燃,如某種亙古不變的宗教儀式。

而城市的夜晚總是無法達到徹底的黑。

在漏光的房裡,丈夫早已入睡,唯有那張嘴老開著,像吸塵機的吸頭,無條件接納空氣中的顆粒。她躺在另一邊把被子掖得緊緊的,深怕只要有一絲縫隙,那些黴菌就會飄進被窩,穿過皮膚表層,侵佔她的內裡。

萬一又發黴怎麼辦?要不要直接換個新的衣櫥?剛剛睡前她輕搖丈夫的胳膊,暗自希望他也還在煩惱衣櫥的問題。然後他們會為此談上至少一小時,一同找出解決方法,再愉快地相擁入眠。

不是擦乾淨了嗎?別想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先睡了。說完後像吐出最後一口氣,沉入柔軟的床褥裡。

除了丈夫的呼吸聲,她感覺房裡還有其他有生命力的東西正在滋長。

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卡通片,一集一個故事的那種。其中一則小故事叫“灰塵怪物跑出來了”。裡頭有兩姐妹,為了教育孩子,媽媽告訴女孩們,如果不打掃,半夜時灰塵怪物就會跑出來。姐姐聽話,馬上動手清掃房間,而妹妹懶,偏不掃。劇情發展可想而之,妹妹晚上就被角落生出來的灰塵怪物嚇著了,第二天起早開始打掃。

從那時起,她的心裡也住了一隻灰塵怪物。

他們剛搬進來的那一天,新家一團亂,大大小小的箱子四處堆積,一些剛送來的傢俱也還未組裝。她堅持先打掃一遍衛生,丈夫阻止她,說,現在掃也是白掃,箱子拆完後肯定又髒了。

她說,不行,半夜時灰塵怪物會跑出來的。

如今,不斷跑出來的,還有黴菌怪物。

果然還是沒除盡嗎?又過了兩天,吃早餐時,她喃喃道。

清不掉的,都鑽進去了。同樣的位置上,丈夫抓起麵包往嘴裡塞,她望著總是會掉落出盤子外的麵包屑,嘆了一口氣。

丈夫出門後,她獨自思忖了很久。

看來還是要徹底些,螺絲洞和螺絲釘也忘了擦,我怎麼沒想到。

彷彿找回希望,她把上半身栽進衣櫥裡,然後環抱著堆疊的衣服退出來。如此來回幾次,把衣櫥清空。當中還發現一盒拆封過的驗孕棒,兩支只剩下一支。接著,她去儲藏室取來螺絲起子,把衣櫥關節處的螺絲釘一顆顆扭開。原本臃腫的衣櫥被卸成大小不等的瘦巴巴板塊,她感覺自己的脊樑骨也鬆鬆散散的。再次取來消毒液,把所有板塊的表面和洞孔都抹兩遍,最後再用幹抹布重複一樣的動作。必須晾一晾才能裝回去,成堆的衣服和大大小小的板塊就這樣被四處攤放,蔓延到房門外。原本狹小逼仄的房間,連走動的空間都沒了。

當初決定在這座城定居買房時,夫妻兩人考慮了各種因素,最終買了一房式的單位。這代表什麼?夫妻倆睡一間房,不打算有孩子了。籤合同的那一刻,彷彿跟後半生立下了謝絕嬰兒的契約。

搬家後,他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才找回生活的規律。一個下午,她半蹲在房間裡把雙人床上的最後一道皺摺拉平。床架與對外窗之間的走道,恰好可以嵌入一個人。她摘下後腦勺的髮夾,讓整個後背貼著地板躺下。旁邊晾曬好的床單還有餘溫,掉落在她身上的洗衣液粒子,溫暖且清香。

她聽見房外有動靜,便捲起身子走出去。

一眼望盡的客廳裡,丈夫坐在沙發上,雙手搭在一個搖籃邊緣,搖啊,搖啊。她走近,一團軟綿綿的嬰兒陷在裡面。四周很安靜,空氣是靜止的,室內所有物品都讓人安心地待在適合它們的位置。突然,丈夫疾走向窗戶,推開玻璃窗,一隻飛蛾撲撲稜稜飛了進來。由它領頭,尾隨其後的是呼嘯的狂風和震耳欲聾的噪聲,不顧她的阻攔,肆無忌憚侵佔他們的家。它每振一次翅膀,就落下一些粉末,如亮晶晶的魔法。然後,他們的家變了樣。起先是喝完的奶瓶、裹著屎的紙尿布、奶味的玩偶、流到地上的米糊,然後是摔壞的玩具、塗鴉的牆、斷掉的蠟筆、撕爛的故事書,再後來還有沾上泥巴的白鞋白襪、吸滿汗水的校服、電池耗盡的遊戲機……搖籃裡的嬰兒,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中咯咯咯地笑著。她怔怔地望著它,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微凸的小腹湧上心頭。

再後來,她買回了驗孕棒,確認上面只有一條紅線。這一切,她沒有告訴丈夫。

如今窗戶下的走道,因為櫥板的擠壓,只勉強空出一個小窟窿置放她捲縮的身體。她倚著牆,手心貼地,一股冰涼從指尖襲上頸脖。她猛地對眼前的一切陡生厭倦,身體裡埋藏已久的另一感官系統豁然打開。全身肌肉傳來痠痛感,就像是在海里遊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為何在海上,回過頭時,身邊滿是漂浮的板塊,可她卻已不想奮力抓著。

那些不斷髮黴的板塊。

傍晚,她又見到丈夫了,這次是眉頭皺摺比床單還多的丈夫。她還縮在原地。對岸的丈夫掃視著排列冗長的板塊,十根腳趾尖動了動。她原以為丈夫會轉身離開。下一秒,他提起膝蓋,左一下,右一下,玩起障礙賽,瞄準板塊間的空隙踩下去,一步一步朝著她的方向邁進。一蹦一跳,汗珠順著他的下頜骨涓涓流下,在下巴匯聚成一串動人的情話。她有些恍惚。

阿嗚!什麼東西?

嘶喊聲毫無憐憫地震散了她好不容易掬起的憐愛。門框下的丈夫抱起右腿,另一隻腳本就傾斜著,隨即整個人往後一倒,正正躺臥在平放在地的一個櫥門上。被龐大身軀所覆蓋著的地方,有一道無聲的裂縫在蔓延。

胸口懷揣著憤怒混合好奇,她急匆匆爬過去。不太遠,大約五塊瓷磚的距離就能到,她數過的。不僅僅是數量,這屋內的每一塊瓷磚,她都能清楚記得它們的所在位置。特別是房門口進來的第二塊,90度尖角正正對上雙人床右下的直角,每次拖地拖過去,都覺得那是世上最完美的對角。

比他們唇貼唇的角度還完美。

不顧膝蓋的磕碰,她張牙舞爪來到丈夫面前,用搓去汙垢的力氣把丈夫搓走。

門板上裂出一道狡黠的笑,她把眼皮貼在上面。天色漸沉,在比夜晚還黑的夾縫裡,那些頑固的、難以忽視的東西,以往日三倍的速度在她眼前滋長;煮飯臺上的油漬,碗槽的皂垢,餐桌上食物的余漬,馬桶上的尿漬,排水蓋的粘液,瓷磚上的綠苔,花盆邊緣的淤泥,鞋子旁的沙粒,扇葉的塵垢,水泥牆上的衣蛾繭……都是肉眼所能瞧見,她不明白為何丈夫總是看不到,對於她所有的怨怒與哀嘆,丈夫也總是置若罔聞。

她幡然醒悟,原來那些黴菌,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附著在看不見的罅隙中。何止是黴,所有腐蝕她生活的東西都在悄無聲息地生長,佔據任何可見或不可見的表面。

風從窗口進來,一雙無形的手在空氣中來回揉捏,如揉麵團般,角落裡一團黑黝黝、毛茸茸的不明物在膨脹。她欣喜若狂,朝那來路不明的巨型怪物伸出手,扭頭望著丈夫:“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灰塵怪物跑出來了!”

丈夫瞪大的雙眼懸在空中,她無力地笑著。感覺有一股力量支配著她,她半癱似地站起來,舉起門板,用力地往窗外擲去。

終於不用再見到了。

相關文章:
邱向紅/是我
【新秀個人特輯】邱向紅/詩作兩首
邱向紅/急症室夜行

打開全文

ADVERTISEMENT

熱門新聞

百格視頻

发布: 9:01am 21/03/2025
韦佩仪/大船几时来

手术失败后左眼瞎了,从此人生一片模糊,行动能力也跟着受限,最远的距离,就是屋子篱笆外那块可以种点花草的地方。种花种草也谈不上什么爱好,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然而大多数时候,这儿也不能久呆,蹲久了腿腰酸疼不说,屋里的人还斥责说一但倒车,会压根没看见她蹲在那里。他们认为比较安全之地,就是稳妥安坐庭院的藤椅上,而非蹲着靠近泥土,隐匿在他们视线之外。对于屋里人指定的安全地点她没有抗拒,从黄昏晚饭后一坐,往往坐成了黑夜,没有其他人来陪,屋里的人总有忙不完的自家事,生活并不允许奢侈的枯坐,可是一但活到她这把年纪,眼半瞎,行动不便,马上拥有了人人梦寐以求的枯坐时间。

独自枯坐时,表面看起来像脑袋放空了,轻松万分,其实谁清楚那灰白银发下的暗流汹涌。她总有意识地端坐不动,低眉闭目,坐得像神台上笃定的菩萨,脸上也纹丝不动,仿若入定,教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入定不动是她长久无奈修炼出来的本事,直到有人趋近了才如梦初醒,在夜色下循声辨识来人,其实愿意来唤她的,除了孙辈,还能有谁呢?孙儿来了,终究是乐事,原来自己还活着,还被记挂着,总算还能发出点声音,那声音勉强还凑合起句子来——哦你来啦,呷饱没?你放假啦,哎哟阿嫲我没用咯,听不见你说什么,你有心哦,还会来看阿嫲,你几时开学啊?连珠串说着自己一早已经备下的见面词,只因她实在不愿听力骤退一事被久未谋面的孙儿看穿,最终造成别人高八度与她喊话,或上演厌烦的表情,她接受不了。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这一切都不是她向天公祈求来的,视力听觉行动能力身体机能一件一件遗弃了她,不再受她控制,连带身边人的态度都改变了,偏偏没有人懂,没有人理解,总以为是变老的配套,活该老了就该逐渐被有意无意疏离。

其实每一次的面对面,就提醒了屋里人眼前的她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四肢退化,目盲耳背,早已不是当年叱咤门户,高大的形象。看着她,使他们惧怕,不禁联想到自己将来未知的下半场,好像只要远远地躲避她,就能躲开了变老的咒语,也就永远被岁月遗忘,青春常驻,断不会像她那样,老得不知所措!老得甚至不知道要安置在屋里哪个角落才好,大厅是屋里人合家欢聚时光,电视围聚是娱乐是闲聊是亲情互动,而她像个圈外人,况且半瞎后一向小心翼翼保护另一只眼,不曝露在闪烁不停的荧光幕前,客厅自然不是她该出现的地方。饭厅撒去了饭菜收拾干净后,挺适合闲坐,然而自己呆在饭厅难道是要暗示屋里人没吃饱吗?思来想去,也只剩下卧室可去,可是睡意未至,太早进房反而让人误以为饭饱贪睡。何况她心里明白越是早睡,越是天未亮就醒,到时天地一片鼾声,她起来摸摸索索的是要吵醒人吗?想想,只有庭院那儿枯坐最适合,那儿才是她在屋里最能彰显退位的角落,既可以纳凉,可以发呆,更可以让屋里人安心。当时,她还不明白他人争相躲避她根本不是嫌弃她,而是他们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宁愿围坐电视放空,任由剧里的角色替自己上演悲欢,当时她一点不明白没人愿意与她面对面交谈的原因。她心里生起无止无尽的纳闷和疑虑,翻江倒海般一下子怀疑是自己无意的重复说话成了别人难以承受的唠叨,一下子又思索平日里是否哪里做错,得罪了屋里哪个人?一下子又疑心身边根本就没人在意她了,仅当她宛如石像一般,谁在意一块石像怎么想,想些什么?要紧吗?身体遗弃了她,屋里的骨肉也要抛弃她了吗?她在幽暗的庭院里一遍一遍独自怨恨诅咒不请自来的衰老颓败。是的,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些脏话情不自禁从嘴里狂奔而出,一下子便布满整个庭院,层层将她围绕。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不过是等那艘大船来。大船什么时候才愿意来呢?这事儿,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虽说大部分时间嘴上期待大船,实际心里挺慌乱的,说等船来当然是气话,存心要让屋里人难受。尤其吃饭时间一到特别想船,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早已没有人一块儿同桌吃,日常如此,年夜饭也如此,在“福”字下,一碗饭,一人独食。他们老客气地让她先上桌先吃,她没问为什么,问谁去呢?难道还得求人陪吃不成?难道还想听一个不知所措的答案?老了,连陪着吃饭也没有人肯了,怕边吃边听唠叨吗?怕见我松动牙龈吃相碍眼吗?怕我的沉默刺痛了他们?到底怕什么?她哪了解他们不敢直视她微颤着手腕吃力将米饭送入口的慢动作,严重戳伤了他们的双目?她哪知道,当年那个掌厨张罗十几口人吃饭的身影,萎缩成一具半枯木是大家心头极难忍的痛?她当时哪能知道,大家都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不忍,不敢面对残暴的岁月肆虐着她残破之躯,不敢揣测更加往后的日子而纷纷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逃避方式,却不曾想逃避却对她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彼此都不晓得如何面对如何相处,于是养成了沉默的习惯,习惯就好,因此,她习惯了躲进房里边感怀边委屈掉泪,屋里人则养成了习惯尽责任奉养,习惯了小心翼翼,习惯了用笨拙的语言,习惯了刻意闪躲的眼神,习惯尽量将日子过得寻常,却始终没人学会如何安抚,如何重新与老去的身体灵魂相处和沟通。

同屋檐下朝夕相处,谁都很难刻意去花心思经营彼此的情感,她心里明白,可不能释怀。她一个人,揣着所有的过去,点点滴滴压在心里,日常里表面上规律地作息,什么时候醒来,正式起床,一丝不苟的梳洗,牛奶面包不变的早餐,永恒的安分,自己能自理的绝对不假手于人。中晚餐得随屋里人意思了,自己被勒令不准接近煤气炉那日起,就得随了他人的意思。有时恰好备下合她口味的,也就万幸,不合的也就凑合着吃,有时饭粒实在太硬,和着一点温水也咽得下,此时心里老想着早去了西方的娘和远在天边的娘家人。日子,不咸不淡,总能过。没人来探望的时候,她也就安分守在自己的房间里,拿块抹布抹抹灰尘,这活儿最好,一边抹一边将旧物一件件拎起来,品酒一样细细回味,前尘往事都回到眼前,如真似幻,万般美好。即使是噩梦般的前尘往事,也可安心回顾,毕竟一切已经不会重复发生,隔着时空距离,产生了莫名的安全感。不像现实中,一切真假难辨,教人疑心是不是开始初老的儿子早已不再亲昵,打个照面都久久想不出一句话来,勉强开口了是极度符合标准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甚至,幼时缠身的儿孙放假外坡回来也只随意应两句便找个理由开溜,她纵有一肚子话也硬生生吞回去,儿孙自有儿孙的世界,哪能永远陪着自己这半脚踏入棺木的人?期盼什么?儿孙团团围绕吗?不大的房子里,挤挤多人,怎么老觉得冷,得备着寒衣了。

老了。日子不多了吧?

的的确确,也不想出门。原因不是他们以为的视力模糊,脚力不足,爱孤僻,他们不明白,人老了就怕随时会死。那种恐惧与不安,好像一出门就会加剧,好像一出门,老天便要点名召唤了去。不愿出门,主要自己一心想着能在自家里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床上望着跟前熟悉的脸断气,谁愿意天涯海角到陌生的地方去,客死异乡异地?他们不会明白的,除非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怀着一样的恐惧,否则他们只会永远标榜我是脾气古怪的老人,难沟通,难相处。其实不止不愿出门引他们不满,在家的一些习惯他们也不完全了解,比如晨起梳洗后一定得穿戴齐齐整整,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保持干干净净,脸上搽点夏士莲,扑上英国老牌薰衣草香粉,说我老花颠那么爱美要打扮,他们哪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好歹也能体面离去,不是邋遢而逝。非得出门去,不外是定期到医院作检查,必得劳师动众的,要一个人负责开车载,还要另一人领着统筹,又搀扶又备齐文件,麻烦这个那个,看他人为自己操心看人脸色,真正老了就是一坨巨大累赘,老了就像恶性肿瘤一样,不仅一无是处,一日不切除只会恶化并且蔓延祸害四周,逐渐侵害屋里人的稳定神经,破坏一屋子的平稳气氛,甚至闹得屋檐下的血脉四分五裂,反目成仇,再不复如常运行。这哪里是危言耸听,这哪里只是我杞人忧天?老病之下,对任何人都是一场灾难,一种伤害,万般考验,屋里人又如何幸免,如何就躲得过?假如菩萨渡得了劫难,何必要世人磕破头求了又求,求个永生?

大船,几时来?到底什么时候来?

ADVERTISEMENT

點擊 可閱讀下一則新聞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