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的時候,我不在。
我在分隔萬里的候機室裡
從生逾越到死的分界線燈火通明
一場大霧走漏風聲,緊急迫降
我極盡全力抱緊兒子說:爺爺一直在想我們
然而他想不起
父親腦海開始起霧的時候
阿爾茨海默這擅於催眠術的海盜
迂迴散播類似蝗蟲過境的暗示
風到之處,飄泊著關於失去的各式隱喻——
紙鈔零錢眼鏡假牙隨機地或無性繁殖或成明日伏筆
所有珍藏一生的名詞漸漸褪色為無機代名詞
最引以為豪的方向感,被霧鏽淪陷
只剩彷徨的方向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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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一張修辭欠佳但文法正確的診斷書
正式通緝我們駝鳥般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
之後父親的每一個明天
都被暗啞無光的混凝土重複塗抹
迷失在浴室模糊鏡裡,他發須沾滿皂沫
質疑那些白色方塊瓷磚
其實都是從北方小說裡走出來的荒原
無止盡濃霧霪雨,掀天蓋地掌摑貧瘠的額頭
彷彿回到年少的拓荒時代
束手無策地目睹無數幼秧被洪流沖走
舉目只見一無所有的
所有。阿爾茨海默繼續鏗鏘演說:“何謂有,什麼算無?
放下手中的鋤頭。人生本來身無一物,何不赤裸走向荒蕪”
枯等在荒蕪之外,憐憫和呵護是場越下越疲倦的雪
遠方事不關己的飄雪總是迷人
腳下雪化了的舉步維艱才是泥濘的現實
“雪崩當下,每一片雪花都自認無辜”(注1)
世間對待一張白紙的耐心
一戳就破
父親聽不見漫天日益犀利的暴雨但他懷疑
這場大霧形跡鬼祟如海盜。他開始晝伏夜出
每晚醒在上個世紀的夢裡
極其認真地書寫一封沒有署名不帶回郵地址的信
寄給未來的自己
信裡填滿:絕版滅跡的熱帶雨林/不合時宜的草莽
負責任的野火/辜負過的雨
可恨的愛/對的錯
人生已經窮得只剩那些未來進行式的
魔幻寫實
歲月最後一張的押票,期限是昨天
父親把身體脫下
走進不再起霧的田野,仰視漫天星群
終於記起自己曾經飛掠太陽
銀河裡最擅長跟蹤
光的拓荒者
注1:“雪崩當下,每一片雪花都自認無辜”原文出處自波蘭詩人 StanisławJerzy Lec。英譯原句為:No snowflake in an avalanche ever feels respons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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