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放學回家後,往往跟母親共睡午覺。我們共睡一張雙人床。午後,熾烈日光藏在碎花窗簾後。滿室幽暗如戲院。一闔眼,腦海聯翩浮想如戲如夢,夢裡放映那些平日伏在光下的隱蔽情慾。
睡醒看見母親仍酣眠,我總躡腳溜出寢室,扭開客廳電視,電視播著新加坡電視劇《任我遨遊》,俊男打赤膊,著泳褲,結實肌肉在我眼前游來蕩去。轉檯到臺灣頻道,看到蔡康永和白歆惠主持的選秀節目中,男模女模在鏡頭前秀身材,擺甫士,走貓步,爭妍鬥麗。正當看得兩眼迷醉,雙頰赧紅,身後傳來喇叭鎖旋轉聲,伴隨冷銳目光。來不及抓取遙控器轉到卡通臺,母親厲聲啐道:“你怎麼又在看這節目?”嚇得我直說是不小心按到。後來學會小把戲掩人耳目,遙控器上按主菜單鍵,各頻道紛呈眼前,畫面切割得像蜂巢般,一格一花花世界。立在電視前,佯裝找節目,慾望實則早已鋪滿電視,蜷縮得極細極細,細得足以矇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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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睡到傍晚,黃昏霞光穿透窗簾隙,寢室盈滿金橘光。轉身見母親不在身邊,遠從廚房傳來炒菜聲。我躺在床上,瞥見奶黃色的門掛著母親花紅柳綠的內衣,小電風扇吹得條條內衣左右搖曳,似在撩撥那顆孱幼而躁動的,心。走到門前,隨手挑取最冶豔的,蕾絲花邊桃紅內衣。褪下衣衫,罩在裸裎胸前,像把母親掛在身上,胸口隆起駝峰,襯得身形單薄枯瘦。涼風滲進內衣空隙,冷得全身嫩膚起雞皮疙瘩,狼狽的是,雙手在背後扭動許久,釦環怎麼扣都扣不起來,遂訕訕的將她掛回去。當時隱然察覺自己逾犯了什麼,然而這跟內衣專為女性設計,這件事沒有直接關聯,幼時還沒有性別概念,純粹受到美的東西蠱惑,貪戀內衣布面靡麗花紋,卻又失落於無法跟誰分享,這份幽寂之美。
母親房隅有一間小廁所,廁所空間逼仄,恆常瀰漫舊報紙油墨味。我喜歡坐在馬桶上,嗅報紙。這些報紙及時尚刊物,一落一落堆疊在塑膠板凳上,有次抽出一本薄薄的雜誌,類似擺在髮廊裡的女性雜誌,繁體字封面,香港出版品,翻開後,主要是衣飾珠寶廣告,細看書口分青白二色,青色部分佔少數,寥寥幾頁,夾在白頁中間,像夾在三明治的生菜葉。掀到生菜區,冒現男體寫真,男模脫得精赤,徒剩緊身內褲,油油亮亮的肌肉隔著錯落光影若隱若現,當時懵懵懂懂,不知緣何廁所出現這本雜誌。如今回想,我可能無意間闖進母親的私密空間,像她窺見我在客廳偷看十八禁綜藝節目。這些風月書刊,想該是她平日忙完繁重家務後,關起廁門,獨自坐在馬桶上,暫時擺脫家庭主婦身份,在漫漫長夜中,消磨獨處時光的消遣品。
自小喜歡照鏡,走到哪,照到哪。納西瑟斯症隨著青春期到來戛然而止。韶光如水。成長就像在洗臉盆掬一瓢水來盥洗,皓白的臉,起初洗得皎潔透亮,洗著洗著,抬起頭來,鏡中男孩轉眼間洗成慘綠少年,滿臉月球表面,佈滿坑坑疤疤的暗沉痘跡。同學盯著我那張紅腫爛臉,自顧自唱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我別過頭去,心裡恨不得鑽進洞裡。後來上學前,我都會躲到廁所,佯裝抓頭髮,其實都在看臉,無奈瞟了一眼鏡子就不忍再正眼直視。鏡臺散置母親積滿汙垢,勾纏著髮絲的陳年梳妝品,口紅,眼影,眉筆,遮瑕膏。我翹起小拇指,效仿港劇OL,捏著粉餅蘸蜜粉,往鼻頭及臉頰輕壓下去,直到灰灰紅紅的痘疤滅跡為止。廁所悶熱無風,鼻頭沁出晶瑩汗珠,妝還沒化好就花了大半,懊惱著該如何收拾殘臉,忽又聽到媽從客廳嚷嚷:“校巴快到了,你還在廁所咪摸什麼!”將就帶著殘妝回學校上課。課室如烤爐蒸烤著莘莘學子。淋漓汗水沿著髮絲從太陽穴流淌到下巴,我抽出棉質手帕往臉上擦拭,殘粉沾在手帕,妝花得像土石流,同學見狀,問我臉上那些粉狀結塊是什麼:“你臉有搽粉?你好娘,好像女生哦。”當時忍不住回嘴:“你說得沒錯,其實我們都是女生,要不是女生生你出來,你我都不會站在這邊。”
灰頭土臉回到家,一溜煙踅進廁所檢視爛臉,脂殘粉褪,暗瘡畢露,臉上隆起層巒血紅丘陵,內裡裹著黏稠白膿。青春期活像一場災難,臉是瘡痍,殘垣敗瓦的重災區,無論怎麼努力遮掩,都阻擋不了荷爾蒙在人最美的年紀帶來最大的破壞,而這破壞,顯得花樣年華的美如假面,萎謝後,更貼近自己。
一天,參加家族聚會,親友聊到時下韓國男偶像,人人長得標緻,白皙,妝容濃豔,眼線比女明星還媚。母親後來大抵發現我偷用她那些化妝品,不巧聊到這個話題,她朝我促狹一笑,悄聲問:你學韓國男星化妝哦?我漲紅著臉低頭不語。中學年代,韓流衝擊、重塑性別板塊,男生女相蔚為風潮,我不禁想,母親在當小姐那年代又是如何看待性別氣質?那年代看似保守,實則不然,先行者如張國榮與梅豔芳,他們在舞臺上女扮男裝,男扮女裝,煙視媚行,顛倒眾生,比韓星更早示範與實踐性別如潮汐。我不確定,母親偏愛張國榮,還是梅豔芳,但我漸漸明白,母親那一抹笑,同時藏著戲謔與諒解。
中學時期,天天跟太陽玩捉迷藏,在學校結束一回合,回到家展開另一回合。逃與藏。自己是自己的鬼。
某夜放學回家,母親罕見立在家門前,她隔著白漆方格門花,用那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眼神瞪著我。我怔了一怔。你做了什麼自己清楚,等下哥有事問你,母親語畢轉身回到廚房煮晚飯。我躲進廁所洗澡,心怦怦跳,感覺自己像只待宰羔羊。或許下意識希望洗得慢一些如此就能延緩行刑時刻,於是,淅淅瀝瀝的花灑水聲頓時發出脆響,就連水的冷暖都在這時變得敏感貼膚。冷水汩汩淌過肉身,像要澆熄心中滾燙慾念,我撫摸這貪慾之軀,瘦削,溼冷。低著頭,水下靜默懺悔。洗好澡,回到房間,日光燈亮灼刺目,整間房像偵訊室,明亮得無處遁逃。當時和我哥共用一臺電腦,有些文件夾,名稱取得正經,開啟後卻釋放出禁忌的幽靈。母親質問:“你哥說他看了那些影片一眼就刪掉了。你為什麼要看這些東西?”我身子簌簌抖顫,淚水漣漣往下流。哥繼續追問,我支吾謊稱並不知情,然而家人不信。秘密曝光,迎來無盡羞恥。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戒懼趨近甚至使用那臺電腦。夤夜躺在床上,孤枕難眠,自問沒有傷害誰,內心渴望的,無非是在塵寰間尋得一處靜僻角落藏放七情六慾。
家人今後不再提起此事。母親告訴我,她後來打掃我們房間時,都會主動避開抽屜這塊禁區,生怕拉開後見到香菸或保險套之類,晴天霹靂之物。從前發現她擅自翻動或丟棄抽屜中某些私人物品時,我總暗暗生悶氣,而今聽到她這番話,芥蒂一掃而空。自愧年少無知,沒想到對於窺者而言,潘朵拉之盒被掀開後,湧竄出的瞋痴愛慾,同樣在他們生活中激起層層漣漪。
多年後曾聽母親說,她第二胎原本想生女兒。有段時間,阿爸和母親在雪隆一帶經營茶室,專賣經濟飯。生下我哥後,母親晨起顧茶室,晚上收檔後回家顧小孩。日夜操勞,身體終於不堪負荷病倒了。病反反覆覆,四處尋醫問藥,中醫西醫皆無效。託在宮廟裡辦事的舅舅幫忙,勞駕乩童到家裡替母親看診。觀音低眉,把脈看掌,勸母親辭掉工作,在家好好休養。觀音說她身子有兩朵白花,預言她命中帶子,將來會再生一胎,屆時身體自然轉好,若生女生對她運勢更佳。民間習俗中,女性體內自帶花苞,花若盛綻,意味有妊娠徵兆,生男生女端看花色,男生屬白花,女生屬紅花。孕婦若不滿意胎兒性別,可請神明移花換柳。男胎換女胎的變性儀式俗稱“換花”。母親彼時認為養兒防老的觀念早已落伍,兒子不如女兒貼心,生女兒可以陪她談心逛街血拼。她跟阿爸商量要不要換花,想拼多一個兒子的阿爸編了些託辭,說還是順應自然好。母親為此打消念頭,而我就這樣以男身之姿,呱呱降生人世。
如果生命重來,而我有選擇權,我會囿於白花還是蛻化成紅花呢?浪花浮蕊的母體,讓我聯想到克里斯蒂娃的“科拉”:陰性空間。“我”浮沉於史前時光般的母親子宮中,母子臍帶相連,血與骨肉纏綿,無有記憶,無有言語。
溫柔的花海。
性別在羊水中渾沌遊離。
性向如水,盪漾不定。
我從沒過問母親是否後悔生了兒子,這個疑惑或許已隨風飄逝。如往常,我們搭乘輕快鐵到市中心的唐吉訶德採購保養品。藥妝部飄散馥郁胭脂味。主打純天然,抗敏感,日本進口的洗面乳,化妝水,保溼乳液,瓶瓶罐罐整齊陳列架上。我們來回穿梭貨架間,母親戴著老花眼鏡,拿起一罐洗面乳湊近眉間左看右看,然後推給我幫她看看有什麼功效。密密麻麻螞蟻般的日文爬滿瓶身,我不諳日文,只好從零星漢字推敲:媽,這個有美白功能啦,你天天出門跑步,適合你用。母親點點頭,放進籃內。籃子裝著數十片面膜,她笑說:“你們男生現在越來越愛美了,這些面膜是我幫你挑的。”媽,其實我的愛美天性,全遺傳自你。
家住公寓二樓,一回和母親出門逛街,身著浮世繪印花短袖花襯衫,斜挎棉麻布袋,淺褐短褲下,配藍白條紋長襪。樓下鄰居阿婆原本在陽臺澆花,見到我這身穿搭,笑喚我變成妹妹仔了,不認得我了。當時愣在原地,心裡有些氣惱,一心想脫逃,報以尷尬燦笑後掉頭離去。公寓四周光禿無樹,日光赤條條撲打在母親與我身上。母親撐開防曬傘,像一朵蕈狀雲罩在我頭上,我們隱身雲翳下,結伴成結界。她走著走著見我異常安靜,倏地說:阿婆是老人家,你別跟她計較。我點點頭,沉默依舊。太陽在傘後緩緩消融,陰涼的風輕輕柔柔摩挲髮膚,此刻站在你身邊,忽然覺得可以安心露出頭頂斑斕犄角,無需介懷惹來異樣目光,無需擔心無情烈光灼傷你我。
後來明白,成長原來是為了返回初生時光。跋涉走向遠方,最終其實是為了抵達童年房間。回到記憶中的房間,恍若回到史前洞穴。獨自踱到房門外張望,男孩和母親坐在電腦前,各自戴著耳機聆聽兩千年初席捲東南亞的中西流行歌曲,小甜甜布蘭妮,艾薇兒,梁靜茹,蔡依林。他們跟著播放器上滾動的歌詞合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要再對我好一點;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時光定格在他們的歡聲笑語,凝止在母親臉上尚未被柴米油鹽磨損的柔和笑靨。我常在想,母親那時候是否已經察覺我跟別家男孩有些不一樣了呢?如果母親早已明瞭,卻不說破,想該這是我們母子難得的默契。指望誰來認同誰畢竟太奢侈。你我情願在無聲中相知相陪,無非不想敞開心扉時互生齟齬。
時間過了好久好久,我猶在門外徘徊,後來看見男孩越過自己奔向客廳,一個人臥在沙發靜靜觀看飛天小女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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