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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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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9/10/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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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蹤17.馬華散文評審獎】李宣春/Pulang,The Road與野東西

作者:李宣春
馬華散文評審獎:李宣春(平分獎金5000令吉及得“花蹤”錫雕一座)

此時,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嶄新的柏油路上,隱約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騰昇。我和祖母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就著自然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門外這條路,過去幾十年都是用細沙和紅土造出來的,左鄰右舍曾合力買了幾卡車榴槤果核般大小的碎石運載過來均勻地在路面鋪上一層,免得雨季時潰爛成積水泥坑。這條路把四散在附近的幾個家庭連結起來。如今,平白地出現了一條似模似樣的道路,車子不費吹灰之力地抵達,改換了我長期以來對鄉間小路的印象,內心生出些許陌生和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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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潑墨畫,潑灑出我們家族的身世,留白即是我們每個人的不善言辭,漫長的對話停頓之間,故事已然完成。

我問祖母,這馬路是誰來鋪的啊?祖母像是忘了詞彙,解釋不出個所以然。而默默關注著我們對話的小叔遲鈍地擠出話語。

——喏,就是外頭那些做禮拜的人啊!

小叔以為是城裡慈悲的基督徒群體發動善行,把新路帶進我們這個偏遠的鄉下來。過後見到堂妹,問了清楚,曾經向政府單位申請建路許多次都沒有後續,今年意外地核準通過,路也就這麼來了。

不知是否跟全國選舉的結果有關。選舉過後,州政府積極地跟執政陣營建立關係,於是有了發展撥款,跟著便印證在平民生活的實際層面。

對長年生活在此的家人而言,這條路來得再自然不過,無悲無喜。這麼多年無論如何也生活過來了。我帶著批判覺醒的眼光,說不出一長串的鬱悶。曾經家人是多麼殷切地盼望著發展。然而,時間經過多久了,從上世紀50年代末到這裡建屋、落戶、耕地,爾後長者相繼過世,子孫也已繁衍到了三、四代。周邊的大片農耕地曾經種滿各種經濟作物,如今卻是蠻長荒草野樹。附近人家的土地多半不用作自農耕地,許多人選擇交給財團處理後發展成油棕芭。一棵棵油棕樹像極身穿迷彩服的士兵挺立在地上,嚴陣以待。

漫長的等待總算換得一條柏油路。祖母因著年老開始重聽,同她說話要提高聲量,接收訊息遲緩一兩秒,然後才會得到回應。

——啊?

——哦。

大疫年間,祖母染上肺炎又慶幸痊癒,後遺症則是心臟疲弱,體能和活力大不如前。家人開始認真談論要如何使用老家旁邊本意要留給子孫的土地。這事從我懂事以來,就常常聽長輩斷斷續續地提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美好想像,想像過後卻始終擁有不了。由此,親族間難免冒起爭執。我因為是長孫,也分得一地。父親早逝,如今相關事宜交由二叔經手。最終決定要與建築商合作建房子。我又因長年在外,對家裡的人事早已生出距離,不多過問,僅傳達自己簡單的想法:無論怎麼發展都好,若是建屋,請留我一房,讓我不日歸來時能有個地方棲身即可。

時值6月下旬,我向公司拿了一個星期的假期回來婆羅洲小城。這次回來沒有特別的名目,純粹是在航空公司網站查找機票時,發現這段時間的機票價格不高,便馬上買了機票才思考行程。不過就是回個家而已,何須意義,何必要有理由?我儘量不讓變成一趟旅行的短暫寄宿。

自父親在10年前過世之後,我短時間內做了決定飛到半島首都展開新生活。此後每年固定到了農曆新年才回鄉過節;偶有一二次應祖母的要求,趁清明節回來給祖父和父親掃墓。祖母對待兒女子孫的態度開明包容,不過在傳統儀式方面仍有她的執著。比如,我們在人生不同階段信奉了基督教,她從不出言反對為難;她徑自持續自己對逝者的掛念,堅持要跟足儀式。

百無禁忌的我跟著祖母拈香、燒紙、擺上祭品,認真地刷洗打掃愈見陳舊的墳。清理好之後,用兩枚錢幣代替筊杯,只要擲出聖筊,祖先憐惜老邁的祖母就可以早點回家,

我知道,祖母常去向號稱得到何仙姑神力加持的仙姐問事;與其每次問完鬼神仍難以心安,不如我真身現形陪陪她,俗套但實用的安慰總是要活人才給得到。我也知道,在我30歲前後那幾年,周遭家族長輩一直在祖母耳邊碎念,熱切地要為我這個長年在外討生活的長孫討個門當戶對的孫媳婦。祖母老實溫厚地代我吸收了不少壓力。即使終於等到我一年一度自遠方歸來,她也僅是輕柔而認真地探問。

——有了喜歡的對象嗎?

——有的話,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我狡黠地回應。我們祖孫之間有默契地繼續照常生活。至於那些愛惹事的親族長輩,不知不覺中因為老病而過世,從此再也沒有人拿我的終身大事作為家常話題。

很多年前,三姑姑曾鮮有地對我發過脾氣。

——好好地讀那麼多書,學歷那麼高,怎麼就不懂得打電話回家?

興許是婆婆曾向和關係特別好的三女兒探問我的消息,姑姑才拿出長輩威嚴訓話。那時候,我是有意識的在逃避,不想承受家人對我大學畢業後就要回鄉發展的期待。我於是從一個“偽異鄉人”漸漸地活成貨真價實的“異鄉人”,時間一晃許多年過去,就差還沒改換身分證上的地址,轉換選舉投票區;又或安安分分地買一套房在半島定居下來。

三姑姑因罹患癌症已經過世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三姑姑是在她抗癌時期。起初療程奏效,病情略見起色,我以為她的病會好起來。那一次見面是為了吃團圓飯,廚藝很好的她趁著還有精力煮了滷雞腳、鑲肉炸油條、燉雞湯,一桌飯菜,正如她對家人始終包容和疼惜。

隔年冬天的某個早晨,我在異國用凍僵的手指在筆電前敲打報告時,家人發來了訊息,通知三姑姑過世。我短促地回一句:我知道了,再也沒有後續。吹在耳邊的冷風越來越大聲,直到不知什麼時候,我又鑽回去漫無邊際的資料汪洋裡頭。

我沒有打電話回家,沒有好好了解姑姑病情急轉直下乃至逝去的經過,沒有過問喪禮的情形,沒有要給誰一個安慰。等到我再次回家見到祖母,悲傷早已稀釋得不著痕跡。

即使是如今,在外生活的時候,我依然很少主動打電話給祖母,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也常常不知道該說什麼。漫長的對話停頓之間,看似空虛,又像填滿了什麼。就像她幫我擋掉婚姻八卦的那番默契,我們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各自好好地吃、喝、睡,照顧自己,好好生活。

虛無,徒勞,耗弱,無意義,我想我只是隨著接近中年,也越來越趨近人生的本質。疫情期間,被困在半島隔離的我收到家人通知,說祖母患上肺炎入院。等待婆羅洲向我更新消息,日日消化著莫名的焦躁,好似連即將要失去什麼也不知道。對於有可能來不及回家給祖母送終此一可能,念想較病毒以先鑽入我的腦海,而我已不再覺得傷逝的痛苦和哀傷。

患有癲癇的小叔一直被當成病弱的孩子在老家和祖父母生活。也許有了健全的家庭,小叔的情況就會變好——懷著這樣的期待,家人為他和身為原住民的嬸嬸決定了婚事。結婚,生子,靠著辛勞賺取微薄的收入。只是小叔依舊會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發生痙攣,失去意識,有時他正好在路上騎車。車子摔入側邊的草叢,等到痙攣過去,意識恢復,他帶著身上多處擦傷繼續騎車回家。

祖母到仙姐那裡問事,仙姐說小叔是易感體質,容易招惹野東西。若要解決就得設壇做法,把家居里裡外外清洗一遍。所以那年,我還是四、五歲的時候,農曆七月前夕的某一天被送到鄰居那裡待了一天。鄰居家的阿姨和女兒監督我吃飯、幫我洗澡、睡午覺,我乖乖地等待祖母來帶我回去。幼小的我隱約知道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沒人能夠向我清楚解釋。祖母來領我回家的時候已近深夜,祖母用紗籠布把我綁在背上。

——怕嗎?

——怕。

——我們走路的時候會用布蓋住你,無論聽到什麼你都別鑽出來。

我聽到祖母在路上走動,碎石嚓嚓地作響。有鳥飛過呱啦鳴叫一聲。跟著是一段像是嬰孩淒涼的哭聲,嗚啊,我要等到年紀再大一點才認出那明明是貓。當祖母終於將我放下,從布里出來的時候,屋子沒有開燈,為了不讓任何野東西發現屋裡有人。不讓他們當成目標,就不會靠過來。我們在暗中就著微光行動,鑽進被子裡。

但我們遲遲沒有入睡,興許是一路上太興奮,也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如此漫長地離開家一整天,於是體驗到從未有過的異樣心情。月光從窗口的防蚊網滲透進來,我看到雲影緩緩飄過。我跟祖母說起了昨晚做過的夢,夢到自己一個人坐在菜園的水塘旁,冷冷流水從腳下滑過,有魚兒遊過,魚身只有我的手指那麼長。

——沒有別人?

——有。有公公和婆婆。在種菜。

——那,沒有夢到爸爸嗎?

——沒有。

——沒有夢到媽媽嗎?

——沒有。

祖母說她也有做夢,夢到在異地工作的我爸爸和二叔都回來了。他們回來料理胡椒樹、可可樹,一邊防著紅螞蟻一邊攀上樹幹採集紅毛丹。幾位姑姑們也回來了。

祖母深信有神明經過的大屋就會無堅不摧,任何夢想都可以達成,包括全家人最終一定會團聚在一起。

我一直要到成年之後,才第一次離開婆羅洲,到外面的世界去探索。上了大學,我起初每到假期就會回家。我必定在回家隔天就到鄉下老家探望祖父母,我神采飛揚地說著在城市裡遇到的種種故事。我清楚感受到祖父母是如此地快樂,家族終於有了第一個會讀書的大學生;但我更清楚記得大屋外的天氣,蔚藍,少雲,明亮,好似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會跟著來到。然而,往後美好的事情好像都不多。

一去近10年,在異國讀完研究所回來便要照顧晚年的父親。那一年我總是活得像個飽受老拳的拳擊手。積累了滿腹挫折和委屈之後,我會默默地開車來到大屋,在祖母的床上睡一個長長的午覺。我大概是真的太傷心了,面對父親將要離去此一事實,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以至祖母飼養的貓狗擠來我身旁,安撫我的脆弱,舔舐我的手指頭像是要縫補我的傷口。

大概是從那時候起,我就變成了一個長期傷心、很少擁有快樂故事的人。

午後雷陣雨過去了,我跟祖母說要離開了。

——哦。

——等我要飛回半島之前,再上來看你。

——好。

我一邊從口袋掏出車鑰匙,一邊走去看老屋旁邊種的那幾棵菠蘿蜜樹。當我第一次在小說家張貴興的小說《群象》中指認出菠蘿蜜樹,對老家浮現了各種野生蠻長的想像。七八棵菠蘿蜜構成小小的林子,樹身挑高垂直,深綠色的葉片十分堅挺稠密。樹身結果子的時候,像是懸掛一幅又一幅的垂乳。雨後,林子略陰,水滴掉落,而今菠蘿蜜不結果子了。祖母說,樹跟人一樣,越老就會變得越貧弱。如果每棵菠蘿蜜都曾躲匿著野東西,或許他們早已經逃逸無蹤;只有我,不停地逃走又不停的歸返。

車子開動之後,輕巧地退到絲滑柔順的柏油路上,因為過於順暢而只好放輕踩踏油門的力道。我打開雨掃,抹去車鏡上囤積的雨水。我決定先不去多想下一次的歸期應該訂在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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