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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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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发布: 9:01am 01/11/2024

散文

毛尖

梁靖芬

决审会议记录

花踪17

黄凯德

马华散文奖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上)

记录:叶洢颖

日期:2024年8月25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委员:(简称“毛”)、(简称“黄”)、(简称“梁”)
记录:本刊记者 叶洢颖

本届花踪文学奖共收到131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曾翎龙、彭美君、苏燕婷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翁菀君、施慧敏、许通元选出10篇进入决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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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印象及评分标准】

黄:这一届10篇看下来,最显著的印象是离乡归家的主题占大半。此外,很多作品延续到了几年前的疫情,都在回溯。总体而言,无论题材或文字、技术品质都让我惊喜。我尽量不以任何意念为先,主要是以一个喜欢看的读者角度去切入,顺着文字的感觉进入作品的核心情感,进入这个散文的本质。

梁:整体印象比较平,四平八稳的“平”。它们没有太多风格化的文字,只有一篇比较出彩,其他都很安全。

散文是需要忍耐的文体,你要先耐得住、要想清楚才写。想不清楚时应该先搁着,否则即使落笔,也只能算是习作或练笔,而不是完整的作品,作者不该抱有侥幸之心。我很看重作品的完整性,散文是要有“结论”的,但这个结论未必是提供答案。它比较像是练功时要有起手式,打完整套功法则要有收势,我要看你怎么收。这10篇作品有些像突然完结,可能因为字数限制到了,文章就不太完整,像有太多顿悟在里头,读者却跟不上,不知它要说什么。

毛:我的观点有点相似。这次要评出优胜特别难,因为10篇感觉都差不多,没有哪篇非得获选。它们在关键词上也特别相近,回乡的很多,母亲也很多,还有好几篇不像小说又不像散文的作品。我最近也在评中国类似青年大奖赛的小说,我觉得我看的那些小说和这些散文没什么区别,散文的面目变得非常模糊,好像有点真实情感的东西都能算散文类了。到底什么是散文?这是我们需要重新想一想的事。

这些作品中,〈陌生的经验〉也好,〈嫁妆〉、〈墙后面的世界〉等等,这些内容你放在小说里也是行的。因为里面也出现很多像小说人物的名字,最后降落时却又没给人那种结论。那结论是散文应该提供的,就是……我不好说是重拳,但那就是生活中一下会击倒你的东西,现在它们都像听到一半也就结束了。

看了这些散文,我不能说我失望,大家的文字其实都蛮好、蛮成熟的。但就是往届那种在散文中涌现的,能让你心里老想着它的感觉没了。也可能是疫情把我弄麻木了,或者他们分享的疫情经验,对大家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性。他们会塑造一种,因为我是影视的,我用滤镜来说,那是一种灰滤镜的感觉,但从他们的散文中看不到那种特别的肉身的痛。而如果你是开心的话,里头开心的作品很少,好像都显得人间不值得过的样子。所以说实在的,这次挺难评。

梁:对,没有特别出彩的,我到现在也还没决定哪些应该得奖。

毛:我也觉得很多人可能在学黎紫书,但又没有黎的那种把控力,和她的那种生命力感。这情况和大陆的写作也蛮像,就是他们小说也写成这个样子,散文也写成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要重新来思考散文到底是什么,散文应该怎么写。“散文”重新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我感觉作者们面目都差不多,有时甚至会觉得是同一个人写了三篇文章交上来。

黄:我可以补充吗?原来可以评说得这么犀利,我刚才有点不敢造次。我想补充,里头多篇作品都涉及所谓的大疫之年或疫情,我刚读到的第一个感想是:这些作品是不是搁置了两三年?

毛:应该是更早写的,对吧?

黄:对,那在2024年你还在回溯,而且以好像“刚刚苦过去”这样的心情来描述,我的感受是有点过时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觉。

梁:这可能是因为花踪的截稿日期长达一年,去年底收的稿件,等了一年才开始评审。

毛:里头好几篇写到母亲,妈妈出场次数特别多,好像这一代人还留在自己的那种小悲痛中,还没出发。散文其实很需要人格的成长,但现在大量是那种乡愁、母亲,好像他们已经蛮老练,事实上那种情感习得却都是套路。

当然我可能说得比较残酷,人家可能都经历了各自的痛苦,但就是觉得你这种痛,我都在其他地方见过。散文最粗浅的地方,是你至少要让我能代入到你的感受中去,或代入到你的情境中去。我看完以后却都觉得,哦,你也这样,并且也就这样,“又是一篇这样的”这种感觉。

【第一轮投票】

评委们决定先投选出4篇作品。毛尖只选出3篇。票数如下——

〈换花〉3票(黄、毛、梁)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2票(黄、毛)
〈归去来辞〉2票(梁、毛)
〈乡雨五滴〉1票(黄)
〈陌生的经验〉1票(黄)
〈嫁妆〉1票(梁)
〈流沙〉1票(梁)

【得票作品讨论】

●〈乡雨五滴〉

毛:它有点像小说。它倒是有一个结构,散文写出结构是好的,但内容没有特别动人。

黄:我不坚持这一篇入选。结构上它有一个非常套式的,像摆盘的姿势,借故乡的五个景点来对应五位故人,非常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竟然是安华。感觉上就五个地方、五个人,突然间出现“安华”,当然可能安华之于他的意义是非同凡响的,但我还是会觉得突兀,因为其他都是非常亲密,很骨肉相连的人物。当然我不了解作者,搞不好安华在政治理想的这个象征上,跟他非常相连。

结构上它是完整的,这样取五滴、五景、五人的写法也比较容易呈现。文字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平八稳。

梁:我没选它也是因为它的布局太刻意,反而削弱了情感的感染力。此外每次读到这种“五部”或是“六段”,还是七个什么的作品,我都会想:为什么是五呢?为什么不是另一个数目?那会不会只为了方便拼凑?

还有一点,它说“五滴”,可是五个片段里的雨都不是小雨,有的更是滂沱大雨或是绵延的雨,那你跟那个“滴”就有点冲突了,套用得比较生硬。

毛:〈乡雨五滴〉就是用了一个常规的套路来把内容添进去。

●〈陌生的经验〉

黄:这篇是我最喜欢的,现在只有我选了它,我有点挫败感。当然,它也犯了我刚才讲到的某部分涉及疫情,但我选这篇是因为它的文字节奏跟质感最能打动我。它看似没有一个很意念化的结构,也不是回家离乡这样常见的题材,虽然母亲有在他的叙述里,但也只是做为车里望后镜的一个镜像。可能读完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作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其实触及一个更加隐蔽的人性关怀。它有点内省,可是又有移情,尤其写到在城市里吃饭,看到其他陌生人,有些是来乞讨的,这里头其实有一个“自我”跟“他者”,内心好像有点……感觉上作者应该是内向的人,内心有点荒凉,是座废墟,可是他所处的城市又有点冷清。

这样的写法很容易陷入一种比较沉沦式的,或是很skeptical(多疑)、很cynical(愤世嫉俗)、很犬儒的状态,可是他没有陷入到这个状态里头,最后好像满足于或者他跟自己的某种拉扯,他找到了很舒服、很温柔的平衡点。他没有主题,却写了所谓的陌生人的慈悲,这个东西很打动我。

梁:那一段陌生人的慈悲也打动了我,但一闪而过。他通篇像在说一个领会、领悟,却无法让人清楚他到底领会了什么。看起来有很多“我懂的”,可是你到底懂了什么?

另一个没选他的原因是句子常磕磕绊绊,也常自相矛盾,不够细致。比如第一页第三段,“进城的路和办公的地方相隔数十公里的”,最后那个“的”令人摸不着头脑。后面也有很多这样的问题,比如第二页第三段,“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反而是我矮小萎靡”,这有点像语病。因为你说“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那就意味着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小的矮的,可是为什么接着又会用“反而”来说明你的矮小萎靡呢?前面句子的说明下,你的矮小不该是正常的吗?用“反而”意味着有个转折,却没有,这就让我困惑。

毛:我刚开始还觉得它的语言有点特殊,但看到后来就觉得是没有规训好的语言。我把它打印出来,在上面圈画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想,是不是我们处于不同的语言环境,语言表达怎么会如此不一样?它就好像谓语不在谓语的位置上,介词不在介词的位置上,乍看挺酷的,细看又觉得它需要新的语言教育。他对场景没有真正的把握,看完以后都是碎片。开始时它有点小说感,还蛮有意思的,但后来又散掉了,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词汇比较拗口,所以我没选他。

黄:两位老师的话,我某程度上都认同。当然,这里头牵涉到语言文字的形状或形态,到底它是不是有严格的,所谓标准语法的规定?对这点,就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我一直持怀疑或保留的态度,所以我觉得我需要为它稍微辩护。

刚才说到,他好像没领悟到什么,这里头如果用“顿悟”,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道路。其实我们人生或生活里头,最常处于的状态是若有所思。它可能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所以用了三四千字试图展现出所谓的陌生经验或顿悟的轮廓。读者就凭借文字的线索,去亲近作者的意念,这我是有依稀领略到的。

毛:最后这一段,“家里赋予我躯体,以孔洞,我知道她们拥抱的踏实”,这种凌乱的、碎片的写法,可能对一些人来说蛮时髦的,但我真的不太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梁:我也是。他写得很吃力,他朦朦胧胧感受到了一点东西,但我会更希望他能尽力用语言表述清楚,即使它是朦胧的,也要把那种朦胧的原因表达出来。

毛:好像感觉到很多词汇的堆砌。最后一段是典型的例子:“终于明白这里的时间如何流转,关于盛放并非常态”。

●〈流沙〉

梁:这个只有我选,但我也不坚持。从完整性来谈,它被我归类为比较完整、没有太大问题的一篇。但它的不足也在这四平八稳中,有点沉闷。

它的主题是离散,先是叙述者离家到东马工作,又谈了一点没有国籍的苏禄人的命运。那主题是清楚的,但作者好像在用命运的对比来写文章,一边是自己的离家经验,对比无国籍的苏禄男孩里扎的悲苦命运。我觉得这样的对比是不平等的,它有点功利。虽然我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惆怅,但让我有点不安的正是那种对比的纯熟与设计,它的功利性让我犹豫。

黄:我同意。这篇我试图让自己去喜欢,可是总有某部分碰壁,很重要一部分就是那种对比。他有一段写到接触病患的家人,说他心里也有愁苦,可他的愁苦是车子坏了,不能跟着他一起过来,两相比较之下,是有点可笑的。作者固然有愁苦,可是好像把愁苦化作牢骚。而且知道了男孩的死讯后,他驾着车去到海边,这样的写法过于老套。

毛:它也没有让我对它抱太多好感,因为一些表达蛮套路的,包括他写眼泪就是“珍珠般滚落”;妈妈死后他去描写,又是“眼泪珍珠般滚落”。我觉得他没有好好写,也没有好好地进入场景,不过是用了一些人生套路去描写事情。包括一些连接也蛮套路的,都是以离散作收尾,以远行为依归,有时接不下去就用一句话来接,例如“人生有时是一趟脱轨的列车,疾行着突然就失控了”,太多这种套路。

散文是非常考验语言的,这一篇有好些陈词,你看到三处以后,就会觉得这个作者没有特殊的感悟。包括哭也都是写作“哇一声哭出来”,都是那种成语一样的表达,跑步都是大汗淋漓,满天纷飞的黄土,都是这种我们在《读者文摘》上看了一万年的词汇。

●〈嫁妆〉

梁:这也是我选的,〈流沙〉跟〈嫁妆〉的分数一样。它们都是结构很完整的文章,借助一个意象,比如说嫁妆到底是什么,然后循着这意象去写,去让它有更多层的意义。但他比较老套,最后虽然很努力地要给嫁妆更深奥的意义,却还是落入描述母爱的窠臼,令人有点郁闷。

毛:对,看到最后说“之子于归,母亲为我结上联系情感流动的嫁妆,我才真正理解婚礼的意义”,我心里想:你写了半天,就弄到这里面去,这个嫁妆写和不写有什么区别呢?就这样的感受。

其实它是挺好的题材,如果能写出一些新东西。但就是没看到。还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再放个《战国策》的注释,这就像当这个文走不下去时,便用一些套路去连接。例如“遗憾是一代接着一代弥补,总有一代会不再有遗憾”;“嫁妆是母亲给女儿的祝福,也是母亲给女儿未来的保障与信心”,这不是百度文章了吗?一篇散文出现百度腔,我就觉得有点问题。

黄:我本来以为男性不宜评论这篇作品,但我同意两位老师讲的,他基本上在讴歌母亲或传统的可贵,读起来有点肉麻。很多参赛者好像还在摸索或学写散文,或是写个比较长的三四千字文章的阶段。

●〈归去来辞〉

黄:我没选它的理由是,10篇里这篇文气最凌乱,意念非常跳跃,而且跳跃似乎没有头绪。我读的时候有个很强烈的感受,是这篇作品好像存放了很久,因为它描述从新加坡进入马来西亚的过程、情境、所接触到的事物,大概是我十多二十年前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坐快车的经历。里头讲到随身听,讲看到的事物,最后时序上的跳跃,我感觉处理得不太妥当,有点癫狂。

毛:这篇我也是犹豫的。但10篇看下来,这篇让我感受到年轻人的手感,就是他的用词也好,包括他对自己的一些题材,里面的自我人设,你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蛮年轻的人。

我也同意凯德老师说的,他有跳跃感,确实就是跳来跳去的,但这个跳跃感我还能接受,包括他突然讲到“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是一种有意思的穿越感,因为他接下来就讲到自己是“国民型中学八年”,我能感觉到青春在里头。虽然它也写到了疫情,但没有沉浸其中。

梁:我选这篇起初是因为语感。我很喜欢他段落之间的跳跃,比如第一页,他说“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新的一段立刻就接“但我见过世面”,这个跳跃非常漂亮。

他第一页写得很好,可越往后就越凌乱,我需要慢慢梳理。我可以梳理出这个作者在新加坡工作,写他如何搭长途巴士过海关,坐10小时的巴士回吉打。他有很多暗示跟细节,在地人能看出他走到哪里。刚才毛尖老师说他年轻,可我觉得这作者应该不年轻了。因为他说中二领的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说那时的首相是马哈迪,那应该是1981到2003年间的事,大概是90年代读的中学吧。他也写了那年代华文学会办活动的困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比较年轻的读者,我到底读不读得懂他在暗示什么?

这一篇我看了很多遍,做了很多功课。我要去挖清楚他每一段落的暗示与典故。然后发现原来康熙曾下达南洋禁归令,就是当时下了南洋的商人就不能回到大陆,他写这个背景,应该也想和现在新加坡工作的马来西亚人对应起来吧。但后面有一些我也没办法解完,例如为什么突然讲了一堆鸟,讲鸟话?突然又写疫情时候遇到一个人,还觉得那人是经济学家,所以不想跟他谈太多抽象的比喻。这个经济学家的意象到底哪来的?是《小王子》里那个只顾着数字的经济学家吗?我都不确定。可是这种不确定倒没令我困扰,我就觉得还蛮好玩的,后面甚至还有苏丹、蕹菜,就是《马来纪年》里的典故,他都把它结合了起来。

起初我会想,他到底在写什么?可是当我能把它解读为一个去了新加坡工作而不容易回归的马劳,那种终于回家的过程与心理纠结时,我就放下了很多读不懂的、梳理不了的暗示,因为它们好像都说得通了,味道通了。

毛:我前面说他很年轻,我没表达清楚,我就是想说他的那个手感很年轻。这种写作手感营造出的青春感要比其他作者都强烈。那种文气会让你觉得,他有新东西。

黄:我另一个比较强烈的感受是,我主观揣测,这篇作品搞不好是由三四篇作品拼凑而成的。非洲楝是一部分;从新加坡坐车回马来西亚,这个回乡的过程是一篇;两广总督、康熙的这个,讲他在家乡看店的经历又是另一篇,东拼西凑。这种在符号上设下的,引人去揣度的写法,我也持保留意见。

梁:有个部分我还笑了出来,觉得作者的心虚也太明显了。就是他自圆其说,强调写文章要像椅子的榫卯结构那一段。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文章的缺点,知道自己在拼凑,所以反而直接跟你讲他的创作观:呐,我是在学榫卯的美学哦。作者可能对自己的写法还不够自信。(11月5日续完

(备注:马华散文奖入围名单——李奕进〈墙后面的世界〉/陈怡廷〈行径一座象城〉/林日锦〈换花〉/方路〈乡雨五滴〉/黄俊明〈归去来辞〉/张津华〈空〉/卢姵伊〈陌生的经验〉/马愿越〈流沙〉/黄荟如〈嫁妆〉/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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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格视频

发布: 9:01am 07/03/2025
疯木圣上/框
图:龚万辉

窗外的街景后移很慢,一帧一帧。我将车窗摇下四分之一,浓稠的热风灌开额前湿漉漉的刘海。

环形盆地的山城太热,岩石山岭镇住了四周。逃不出的热气,逃不出的年龄层。现代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出走,当年因为采矿、产锡米而留下的年轻人却早已走不动,他们和锡价一起踯躅不前,永远困在山城中。你家就建立在高速公路旁,那带着我来又带着我走的纽带。

“要不要开快一点。”我瞄了一眼仪表板,行车速度30公里。

做乜?你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赶时间?

“没赶。”这里的电台广播和人都说广东话,我那半咸不淡的方言,夹杂着被规范过的南方口音:“你驾那么慢,会阻碍到其他车的。”

莫非……佢哋好赶时间咩?

旧灰色的老丰田在午后摇摇晃晃,轮胎颠簸几回,最终歪歪斜斜停泊在路旁的草地上奄奄一息。我来不及抱怨你的笑话很无聊,你已经用力地拉起手刹,煞有其事地从车后座拿出遮阳板,摊平、铺好,再关掉那无济于事的冷气。山城好鬼热,一不注意轿车就变成烤箱。下车时你顺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银包锁匙眼镜,ok!念完,转身便走。

静谧的街头空无一人。巷弄尽头是上世纪双层的旧式洋楼,长着一张生锈的框。框后隔着一片深渊,我站在外头单手遮住太阳,警戒张望,却怎望也望不进去那纵溢横流的黑。时代迁徙,这坝罗小镇就对折在时光的空隙里,跌进去缝隙的人再也爬不出来,剩下口传的故事在历史间回荡。

待我回过神,你已吹着口哨轻快地走进老骑楼的阴影下。松陷的土壤实在难以行走,我穿着人字拖一高一低,沾满泥泞。你却轻巧地跳上阶梯去,一格两格,形影不离的护膝不知什么时候被你扔了,连拐杖都遗留在车后座。我踉跄向前,忽然下意识要唤着你:“喂,你忘了一件事!”

乜事?你回头。

“呃……锁车门。”我比了个按遥控器的动作,“等下被偷东西!”

哈, 破铜烂铁,一无是处!说罢,你一如既往潇洒罢手:系咁先,我走啦。

你随即被门框一口吞噬。

(二)

我骑上自行车,匆匆往宝藏岩观音亭奔去。

还是不习惯台北的春天。三天很冷两天很热,温差太大让人窒息。我刚抵达台北时给你打了视讯通话,你在另一头听我说气候,说街道,说一些五四三。挂电话前你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几时返嚟?

哪有这样快啦!我做了个鬼脸:人家才刚下飞机欸。

你笑:好好照顾自己啦,台北好远我哋冇办法去探你。

可我现在也没办法去探你呀。我胡乱地抹了抹脸,想起那夜你被大鉄灰框卷走,我用尽力气跑向你,跨出的每一步却都慢得别扭。我不断尝试跨更大步,甚至在半空中开了一字马,最终大汗淋漓在仓皇中坐醒。

自行车停靠山坡下。调整呼吸,呼,走到寺庙前台买了一份香烛金纸。起伏的烛火稀释了光圈,我跪在菩萨跟前,佛号都念不完整,只是生硬地背完你在山城的地址。深怕台北的菩萨不知道你现在的方位,不知道要去哪里保佑你。

那天阿母发简讯通知,大家正准备北上回老家,情况不乐观。啋,大吉利是!我呸了一口,没事的没事的。话是说得这样满,但我还是查了机票查了航班查了政府疫情隔离政策。

金银纸在火中跳舞,闪烁间我喃喃祈祷——不知怡保和台北的菩萨是否会连线?

记忆总在层曡交织的生命里偶然犁至,硬生划开一道久远的梦。你家的前厅有一座神台,上层供奉着观音菩萨和关二爷,下层是唐番地主财神;侧边是你从唐山下南洋的父母亲,还有到不了南洋死在香港的大哥大嫂。你说你此生从未见过大哥,甚至连遗体都没见着,但你还是愿意将自己的三个孩子过继给生前无子嗣的哥嫂,从此让孩子们叫你:二叔。

你大哥他懂你这样为他付出吗?我童言无忌。他们都死掉了。

哎呀!这边拜拜,天上有收到的啦。你啧了我一声:通的嘛,他们有连线的。

会连线的,我双手合十。在丰盈的想像中我早已穿过手机那窄长方的屏幕,穿过那些奇怪的梦呓,趋前握紧你的手。就像之前在医院陪你的日子那样,讲一些很无聊的八卦,或是读报纸骂骂政治人物——但事实上现在的我连台北都走不出。我只能在时光的罅隙里再偷一点时间,循着网路打电话跟你说上几句。近几次的通话里,你一直推托没戴假牙,不想多说,甚至不想望进窄框中的我。塌陷的唇在你俊雅的脸上显得如此陌生,你明明那么注重形象,往年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理发,连在病床上有事没事都用镊子拔胡须。

我在收线前听阿母说,你很喘,你呼吸很辛苦。

金银纸很快就烧完了,化成一缕淡烟缱绻而上。我祈愿这缕烟能赶快到菩萨那里,至少比癌细胞彻底吞没你之前飞得再快一些,让你安详无痛地离开。

会连线的吧?

(三)

月光涌入窗口。无可触及,却又如此湿冷。我蜷缩在宿舍的木椅,点开电话屏幕,关上;再点开屏幕,关上。

这小段日子,家庭群组里充斥你的照片。有些是病榻前的侧拍,有些是你努力呼吸的身影。但都朦朦胧胧,朦朦胧胧。以致我翻看完后,都要闭眼补上那些像素的空缺,再悄悄把自己置入现场。有时我是壁上的挂钟,有时我是病床旁的椅子,有时我是你的手腕的点滴——逃不出的框与框之间,我只能这样的辗转陪伴,轻轻聆听仪器撬动你生命的声响。

高中时我总缠着你问关于你年少的爱情故事,你像是一条泥鳅,机警地溜开多次。最终在一场炎热的午后你妥协。山城空气粘腻,你端坐在沙发上回应我所有奇怪的问题,细致地描述当年的场景。

时间齿轮逆时旋转。不偏不倚,正卡在了50年代的缝隙。你带我循着那些零散的光,撬开那些遥不可及的秘密空间,慢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时代。偶尔我是你追求女子的那碗红豆汤,偶尔我是在戏院外陪你等情人的路灯,偶尔我是你脚踏车前的车铃,见到美女时叮叮当当……

你告诉我,你深爱的女孩有个恶狠狠的三哥,每次都在拍拖时忽然出来捣乱。

后来呢?后来呢?我好紧张。

后来我就同果个女仔结咗婚啦!你神气地哼了一声,浓眉上扬:我睬她三哥都傻,我又不是跟他结婚——啊呀我真衰多口,三哥上周才刚死,等下他听见不好。

说罢,你望了眼神台:通的嘛。

屏幕亮了。阿弟传给我一张你正面的照片。被扛上救护车前的你在担架上戴着氧气罩半昏睡,上身由橙红色的绑带固定好,陷落的喉头就这样定格。画质特别清晰,但不出一会儿就糊成一团。这次,我无法巧妙地将自己安身在照片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半晌,阿弟又传了一封信息:

“阿爷正准备从医院启程回山城老家了,坐救护车回去的。”

(四)

我在破碎的倦意里等待你的消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一个框接着另一个框的。

窄长方形的框后头,接着你略宽的长方形框。你在框里,我在框外。但若你能睁眼看我,你会发现我在框里,而你在框外。

通吗?通。

清楚吗?有点朦,但没关系,请让我看看四周。

语音刚落,窄长方框微微颤动,模糊的画素重绘着四周。缓缓,沿着客厅环绕的轨迹像一只茫然的苍蝇飞行,从略宽长方起飞——滑过前厅、滑过熄灯的神台、滑过被白纸粘好的玻璃窗。墙上零落地搁浅着斑驳的印记,一块一块,他们把你最喜欢的红色装饰都拆了,包括今年我写给你的贺年卡。

苍蝇视角继续飞——慢点,我说。飞行最后降落在满丛的花前,她们肆意地生长着绽放着,却又井然有序地排成一个框。

你在框里微笑。

(五)

他们说,你的丧礼好顺利,掷筊次次圣筊。

从殡葬业团队的侧拍中,我自台北窥看整场无法参与的丧礼,再凭着过往的声音记忆将空白一一填上声效。隔着窄方框,我游走在老家的每个角落,黄白色的布幔穿过狭小的空间,一缕一缕地沿着房梁围绕在客厅周围,中央是你。我将自己嵌入墙壁间,深怕绊倒了忙碌仪式的大家;在烟雾袅袅的屋簷上我躲着俯瞰,悄悄点算纸扎品的数量;在一回又一回的锣鼓声中,我倚在门框上辨认着来参加告别式的亲朋好友,猜测哪个你喜欢,哪个你讨厌。

所有镜头无法触及的地方,我都在后来的对话中慢慢填补。阿弟赞叹为你做法的喃呒佬好厉害,用粤语念经但用英语讲道,与时并进;阿母告诉我你穿的寿衣是嬷嬷为你挑的淡蓝色的马褂;阿爸说你走得很安心,没有病痛;阿叔对外宣称说你上云顶高原了,大家都误会你去赌场……

不觉得很神奇吗?本来可以和你直接对话,一夜之间要通过三炷香才能沟通,要掷筊才能知道你的心意。真的会通吗?这一切是如此不真实,我甚至在每一次瞌睡中惊醒,都觉得你其实未曾离去——也许你就半夜忽然坐了起来,缓缓走去后厨泡一杯最喜欢的雀巢咖啡,一边喝一边看无声的电视节目,眨眨眼,嘘,怕吵到大家睡觉。

死亡是如此抽象。你明明就躺在那里,但又不在那里。

丧礼那几日阿爸一直给我打电话。电话另一头嘱咐:不要哭,不准哭。为什么要抑制悲哀?为什么不敢碰触哀伤?若连哭泣都无法完整,我又要如何自处? 丧礼是一场家属集体疗愈的过程,大家在仪式中逐渐学会告别,学会转换心境。可缺席告别式的我,伤恸更是难以痊愈。

我仍反复卡在那一张张的照片里。

我是墙壁我是屋簷我是门框,我是元宝我是香烛我是帛金簿——

后来我惶恐地发现,所有魔幻的想像都会在一瞬间收缩,当我看见你被推进铁灰色框框的照片。照片里的大家都正弯腰鞠躬,唯独我直勾勾地望着你即将前往的深渊,一次又一次。那深不可测的隧道吞噬着我拥挤的幻想,抽空了我和你之间的缘分。你就这样潇洒地进去。

下一张照片,你已经变成一个矮椭圆。小小的,嵌在上头。

后记

我习惯夜睡。每每灯烛都灭了,还赖在前厅的沙发上看书写稿玩手机。你又溜出来泡咖啡,窸窸窣窣,两夜猫子相视时总是会心一笑。

仲未瞓?等紧我啊?

没有啦。你又要喝咖啡?

来一杯?

我摇了摇头,和你制作的风铃一起摆动,叮铃铃,叮铃铃。虽然说不喝,但我还是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当你的小跟班。我喜欢跑到厨房看你开灯,洗杯,一根鉄汤匙轻轻哐动,泡出杯浓浓的雀巢,再偷闻几口咖啡香。真系唔要?不要啦我减肥。你撇撇嘴,咕嘟咕嘟喝完,随意将杯子冲洗放在流理台,满意地擦擦嘴,打出个饱嗝。一气呵成。

切,咁又好睇。你笑笑,骂我这个跟屁虫。我咧嘴吐舌,快快跑回去沙发。

好啦,不要太夜睡。你回房前到客厅探头:听日我哋去饮早茶。

你睡吧,我说,明天叫我起身。

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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