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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6:00pm 08/11/2024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張容瑄

新秀散文評審獎

殺死那個優秀生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張容瑄

新秀散文評審獎

殺死那個優秀生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散文評審獎 | 殺死那個優秀生

文:張容瑄

我此生有兩個非得實現的夢想:
一、賣掉身上的成績單;
二、用那些錢買下學校,再把它炸成廢墟。
那我来赚大钱买下学校给你炸。同桌的R突然决定。初三的我们面对选科分流,其他朋友正为此焦头烂额时,R就凭着这种荒唐的理由毫不犹豫地选了商科,因为商科等于赚钱等于富豪。可是买不到怎么办?我问。不管法律,直接炸了吧。R说。

于是俩人约定好,一个读商科买下学校,另个读理科生产炸药。但我们没钱没原料,只有满满的作业、很优秀的成绩单和一支笔。在两个乳臭未干、一无所有的屁孩面前,文字成了唯一有用的武器。很多时候我们埋头写功课,有时发泄读书的愤懑,偶尔写点诗。写的诗没有美感而不像诗,参加不了文学奖,也做不成诗刊。它纯粹是我们挣扎时在课本留下的疤痕,合上来便被塞入黑暗中,无法见光。

那时我们越是优秀越是狂妄。成绩总平均不曾低于九十,大小比赛总是挤满成绩单的栏位。师长定下的我们都尽力达成,他们要求的我们都完美献上,但青少年终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所求。此时回想,或许那些话语给了彼此一种改变的错觉。当禁发制强逼女同学将青春束成发髻,发际线落后了几个时代就被我们嘲笑了几个年代;当长辈们只会吵囔着是华人就报考华文捍卫华教,身边的朋友开始打赌没报华文的同学会变马来或印度同胞。调侃也好,嘲笑也好,我们尝试于荒谬中寻求一个算过得去的日常。

直到R告诉我,同级里有个同学自杀了。
那年高二特别忙碌,多数时间除了备考就是熬夜赶功课,偶尔下课我会上楼找R闲谈。不过,R不是忙着到处借别人的功课抄答案,就是捧着一叠文件处理社团琐事。而我坐在R座位上悄悄观察R。R依旧大咧咧的爽朗,与同班同学打闹总是咧嘴笑。待R发现我,跟我“哟”一声,还未说上几句话铃声已响起。每天你都忙来忙去的,我说。没办法,立志炸学校的人就是这么忙,R笑。

所以我不曾想过,只说废话的R会向我提起如此严肃的事。美梦被R猝不及防地戳破,甚至产生违和感,以至于我半信半疑地问,真假?真的,他真的离开了。辅导老师请全班默哀一分钟的静谧中,我被记忆里的回答惊醒,睁开眼注视眼前颤抖的双手,感觉自己方才快被悄然无声地抽离身体。我恍惚中抬头环顾四周,只见其他同学遵循老师的指示,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眼默不吭声。那刻我意识到我们在为一个陌生同学的离世哀悼,恐怕和他没说过几句话,也沒见过他的模样。我和他们只为哀悼而哀悼,转瞬他的痕迹便被琐碎的日常磨平,然后被我们彻底遗忘。

会被校方压下来吗?我问R。

家属自然不希望传出去。R说。

而且我们还是名校。

一个星期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后来老师给全班填了心情问卷调查。1至5分,过去两个星期里,你是否感觉快乐、心情舒畅?你是否感觉宁静和放松?朋友们说傻子才会填低分,被辅导处找上就麻烦了。于是我看着自己低于标准的分数犹豫片刻,稍微调高了数字,悄悄越过及格线才敢交上问卷。
当时唯有R知道我被噩梦缠身。课业、升学压力接踵而来,每天五点半摸黑起床去上课,三点放学搭列车回家,在座位上抱着书包昏睡过去。到家已是傍晚,倒在床上立刻失去意识,直到被父母叫醒吃晚餐。我无神地咀嚼饭菜,舌蕾感受不到味道,嘴巴一张一合很费力,吃几口后只想呕吐。晚上写作业,写几个字都费劲,何况写出一首诗。脑袋也混乱得难以思考,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中睡着,而梦回小学时的礼堂。

梦中我处于黑暗里,直到镁光灯突然被打开,所有灯光聚焦在我身上,刺痛得让我眯起双眼。我发现自己坐在宽阔的礼堂中央,昏暗的舞台边缘挂着“小六检定考生宣誓仪式”的布条。眼前是破烂的木桌,上面有一张纸和一支笔。四周围绕几个高大的陌生人俯身压下,五官扭曲声音尖锐。请同学举起右手宣誓,尽你所能,认真学习考获8A。老师,为什么要考8A?我问他们。作为交换,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他们承诺。

因此我相信了他们,拿起笔在宣誓书上签名。但他们跟我说还不够,还要卖掉自己。刹那间,我的头被狠狠地砸到桌上,嗡嗡的耳鸣刺戳脑袋。我拼命撑起身子却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拉起我的右手用刀片划破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滴落纸上盛放层层深红昙花。我喊痛,使尽全力扯回右手,双脚往地上猛踢想让身子退后。撑一撑就过去了你要坚持,他们说着,然后撬开我的指甲强硬将它与血肉剥离。全身神经痛得不停嘶喊叫嚣,我的左手下意识在桌面盲摸想抓住那支笔。但碰到笔的那刻,他们掰开我紧握的手指抢走了它,用尖芯戳烂我的双眼、割裂我的舌头,直到眼睛再也无法看见亮光,嘴巴再也无法发出呜咽声为止。

清醒以后,我看着作业上的字符,发现它们变得诡异而陌生。我仔细抚摸它们,试图认出每个字,曾经在之身上赋予的意义却逐渐剥落于指尖,化作尘埃随之消散。自此,我的文字已彻底死去。

去见辅导老师吧。R的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被老师问起接受辅导的原因时,我一时之间找不到答案。一个合格的优秀生是否不该发生这种事?对他的问题和内心的迷惘,我一概回答不知道。那段时光其实很不真实,每个礼拜三早上进出辅导室,回班时课已上了一半,而教课老师无奈看向我,示意我回座位。起初会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后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常常迟进班的我,和早上那一直空荡荡的座位。

直到最后我仍旧给不了自己一个回答。辅导老师曾问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学校?我说,因为他们给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他点头说,我理解如今的教育制度对成绩差的学生不公平,但你并不差。我低头注视地板保持沉默,随后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

以一己之力改变不了大环境,最重要是先搞好成绩,不理其他,好吗?

好。我说。等我有钱后才来炸烂这间学校。

学校被炸毁后能拿回什么,我并不知道。那些握不起笔的日子里,我时常质疑自己曾经书写的文字、脱口的诺言打从开始是否拥有意义,或只是痴人的梦呓而造成假象。可是R依然是同样的R,全科九十分以上、金牌银牌总到手,也很爱讲干话。有时半夜R会传来简讯谋划策略,比如买下学校后,先往行政楼投炸弹,然后给每个老师加薪,让他们不要再辞职;给每个学生假期,让他们睡稳睡饱,隔天早上就不再有人永远醒不来了。

但一个不合格的优秀生是否就不该醒来?我倚靠礼堂侧门,看着R上台领奖时忽然怔住。那日颁奖典礼没有我的份,我却还是偷偷溜进礼堂看R。R的模样看起来还是R,但其他人同化成和R相同的样子,相同的发型相同的校服相同的姿势排在一个队伍里。台下的人伸长脖子仰望舞台,一个肉体爬上台他们随即为鼓掌而鼓掌。那一刻我见证一个优秀生的死,无论是那个台上对校长鞠躬至脚底的他,或那个从舞台跌下摔得稀烂的他,都逐渐被一阵阵掌声淹没,直到身影消逝。因此我逃跑了,跑到厕所吐。抬头我看见镜子里站着一个他。他穿着精致笔挺的西装,捧着镶上相框的成绩单,仿佛参加某人的追悼仪式,面孔严肃地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还活着吗?我神志不清地问。他摇头。因为我是个残次品吗?我问。他直直盯着我的双眼说,不,你很优秀。正因为你很优秀,所以连一个自杀的同学也救不回来。

在校最后一天,我在离校名单上签名,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契约,而换来一张离校证书、一份成绩总结单以及老师一句“恭喜毕业”。我发现他们所谓的承诺原来只是这份东西时,便忍不住嗤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和R只能用幽默去反抗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R究竟是否早已知道,我们其实连手上这一份破纸都不如?或许卖掉身上所有的成绩单,还可以赎回一个像样的自己。不过会不会太迟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满满的学债、空空的笔,和这一个用炸弹也改变不了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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