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片、播客聽過毛尖說話以後,見字聞聲。她的文章有聲,讀著彷彿能聽見她以機關槍似的語速,以及不帶情感的冷血諷刺。直到見到真人毛尖,又覺得聞聲見字。哈赤哈赤速記她說的話,敲出字來就是一串名句。例如,她說少時家裡那本不停被傳閱的金庸武俠小說:
“從薄薄的一本,被翻成厚厚的一本,都是因為很多人的撫摸痕跡。這是一本書的成長史,也是一個年代的金庸閱讀肉身體驗,就是一本書被活活看得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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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本刊 白慧琪
攝影:本報 陳敬暉
毛尖家的那本金庸幾乎24/7為讀者服務。毛尖從傍晚6時讀到晚上9時,上床睡覺後交給姐姐讀到晚上11時,因為高中生可以不用那麼早睡。大人更有資格熬夜,所以11時後媽媽接著讀,讀完小姨繼續讀。
“書如果是有生命的話,它就會被我們家累死!”毛尖說,“因為它從6點被接力到早上6點,整整12個小時沒有被關上過。”不僅如此,早上6點上學去,那本金庸還會在班上繼續接力讀,最終還給同學帶回家去,繼續它的傳閱旅程。
那是讀書最好的年代
毛尖1970年出生於中國浙江寧波,成長於1980年代,1988年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她形容,那是怎麼可能不成為文藝青年的年代。曾經文革時期被批判的“灰皮書”,各種西方世界名著開始流通。《基督山伯爵》(又譯《基督山恩仇記》)憑票供應,“你知道,任何書一旦憑票或一旦被禁,它就會讓人湧起更強烈的慾望。”
某一天父親朋友送來一套《基督山伯爵》,那晚晚餐就吃得特別豐富,外婆劏了一隻雞招待人家,謝謝那份厚禮。“因為我父母那一代太匱乏了,讓他們人到中年的時候還如飢似渴地讀名著。”曾經匱乏,才有後來洶湧的閱讀熱潮。
毛尖說,寧波圖書館裡的名著被寫上許多旁批,“就像彈幕一樣,今天的彈幕不是新的東西。”她又用“激情”來形容那個時代的讀者。好比《茶花女》的故事被套用在各自縣城,旁批上各種結局,又被下一個讀者替旁批再旁批,最後索性夾一張紙,批個過癮。
“那真的是一個讀書最好的年代。”雖然書籍被弄得髒兮兮,“但我們真的在那些髒兮兮的書上收穫了人生最豐美的滋養。中國流行語內卷指過度競爭,現代人“卷”習題、考題,毛尖的年少時代“卷”課外書,在課堂上讀名著,老師也不揭穿。
就連寫〈我的理想〉,毛尖寫想當作家都會被同學質疑,被父母笑話“作家這職業是你能高攀的嗎?”1988年她上大學,學校裡的講座都是關於文學的。她還記得,“先鋒作家”馬原來演講,一整個隊伍浩浩蕩蕩跟在後頭。
文學、文藝是在1990年代跌落神壇的,也就是影視劇《繁花》演的商戰,那個經濟起飛的時代。毛尖感覺到校園氛圍變了,同學紛紛出國,沒出國的就去外資企業打工。“金錢這個維度進來了。”清貧年代大家都穿得差不多,有了錢以後就會攀比,金錢慢慢變成社會新的衡量標準。“以前作家有很多稿費,但稿費很快在外資企業的工作面前不值一提了。”
和爛片死磕到底
當然,小時候的作家夢沒滅過,不然就不會有眼前的作家毛尖了。《一寸灰》《夜短夢長》《非常罪非常美》《凜冬將至》,多是她的影評、影劇筆記、雜談。很多朋友鼓勵她也去寫寫小說,但毛尖直言,批評的激情始終還在,壓制了創作的慾望,所以還是專注於寫專欄、批評文章。
批評文章始於大學時期跟著老師做文化研究。2000年開始,毛尖在香港《信報》寫專欄,寫對社會的批判和文化觀察,25年來練就自認比較諷刺,但被他人認為很刻薄的風格。
去年底開始,毛尖在B站(嗶哩嗶哩視頻網站)開設頻道《影評人毛尖》,延續專欄“短平快”的風格。
見字聞聲或聞聲見字,就是這樣來的。她解釋,專欄只有差不多1000字,學究氣的書面語是不可能吸引讀者的,所以需要短平快,對不滿的東西直接表明。
“我這麼快這麼直接地講,或者說有時候甚至被人家認為是刻薄的表述方式,也是來自於我對當代一種批判生態的強烈不滿。”毛尖不客氣說道,明明是一個很差的電影硬被說成是比較好的文本,包含了對觀眾的誤導。“即便是做廣告,你也不能黑的說成白的。”
“你不能用非常曲折的各種話語包裝成漫長的文風,讓讀者不知道你的立場到底在哪裡,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還是不是推薦這個電影。”
把爛說成好於毛尖而言簡直天理不容,但直腸直肚的批判,下場就是得罪人。在彈幕、留言區被罵,被很多朋友“拉黑”也就罷了,可電影是門大生意,批評可能會壞了別人的生意,讓她媽媽擔心得勸她“不要再去罵人家的電影了”,生怕她被上門尋仇。“所以有時也覺得挺對不住我媽的,我那麼大年紀了,我媽還在為我的生命安全操心。”
所幸,切身的生命威脅不曾發生過,但那些言語上的惡言從沒阻止過毛尖。“大家都各種表揚,說真話的人挺少的。我不說好像自己是那幾個說真話的人,但至少我擺明了要和爛片死磕到底的決心。”
久而久之,毛尖批評出了名,劇組求她寫劇評,還說“沒關係,你罵好了。”爛片找上門,令她有感影評人已經到了那麼卑微的地步,說好說壞都沒關係,人家要的只是流量,曝光就是一切。
批評了,一票人又衝著爛片之名買票入場;不批評,她又想中國電影的批評聲音真是太少了。朋友多說她把生命中最好的時間拿去看爛片,“如果放在為人民看爛片的位置上,我又覺得是值得的。”
看爛片也能看出成就,毛尖自認,這些年中國影視劇把飯菜拍好,有她千萬分之一的功勞。宮廷菜總不能每次拍得像塑料一樣,霸道總裁不會天天吃牛排喝紅酒。她真切地認為,把影視劇中的衣食住行拍好才是最好的國家宣傳,“菜拍好了,飯拍好了,主旋律就拍好了。”
把電影看成時間度量衡
毛尖腦子裡有個影視資料庫,好比在谷歌或百度輸入關鍵字,就能匹配出相似系列、風格、年代、套路等相關資料一起比對,然後洋洋灑灑地分析批判。說是膝跳反應,她又覺得沒那麼快,“我大約能完成時間地理風格的拼圖,否則的話也不敢在江湖上談電影,而且說實在現在的影迷段位都非常高。”
毛尖本來自覺是看很多電影的人,但1997年到香港科技大學念博士時,一踏進圖書館就被震撼到了。“看到那些收藏我一下覺得好慚愧,裡面有好多好多電影,可能說80%的電影我都沒看過,我一下覺得這個世界在等待我。”
她那時候差不多每天十幾個小時都待在圖書館,平均每天看5部電影,看到電影都成為了她的時間度量衡,看到圖書管理員以為她是哪個老師的小孩沒事幹在館裡待著,看到畢業離校時特地去向館員告別。
電影資料庫是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鄭樹森(William Tay)所成立,毛尖在那裡建立腦袋裡的電影知識座標,而且到現在她還是一直保持看片。後來回到上海,拜盜版猖獗所賜,她的電影閱讀面又拉開了。雖然這話說得奇怪,但她挺感謝盜版。
“而且那時候盜版的老闆都特別懂電影,會給片子打分。”當毛尖有點質疑,老闆會頭頭是道講片子好在哪裡;當她拿起一張通俗的片子,老闆還會看不起,美學鄙視一番。有些盜版老闆看起來就是專業出身,多少讓她意識到自己本是玩票性質,不是念電影專業科系。這就讓她更積極,要把電影看得比專業還好。
影視劇已走到文化C位
從當年有份把書翻腫的文藝青年,到現在成為閱覽影視萬千的影評作家,毛尖說,影視劇已經走到文化C位(center,中心位置)。在她生長的年代,飯桌上、同學間談的都是長篇小說,現在談的都是影視劇。“影視劇已經成為國家軟實力的載體。”
那個變化表現在,以前作家去寫影視劇還得偷偷摸摸不用真名,現在是影視劇來改編文本,作家開心得不得了。影視劇能隨便改,王家衛改編的《繁花》骨肉、氣質還在,但已不像原來的小說,大量故事是編劇寫的。
“有人敢反對嗎?只要你拍得好,影視劇就是可以予取予奪的,因為影視劇已經走到文化C位了。”
是好是壞?電視劇《繁花》一開播,小說一下多賣幾百萬冊;《我的阿勒泰》一拍好,李娟的書即刻銷量大增。這樣的文化倒流,毛尖是挺認可的。相輔,“也不一定相成啦,有時候也會做出一些反面宣傳。”
那個B站裡冷麵的影評人毛尖突然又出來了,說影視改編有時也會做成反面宣傳,例如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影視劇(《紅高粱》)拍得多爛啊,要是影視劇先拍出來,我說莫言那個諾貝爾獎都拿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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