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可是後來煙在你血液裡流淌。你能感覺到它滑過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膚下蔓延……
他們一個個站在路燈下,在一個個的圓圓的光暈裡,像是一座座孤島錯落有致。優雅的、自在的,他們甩著長髮,摸著唇。燈光很暗,伴著煙氣,有一種水中望月霧裡看花的迷離。似乎你誤闖了夢的境界,像愛麗絲一樣,你飲下藥水,推開那扇小門,進入到綺麗的、童話的花圃中,自崩毀的雲之國度裡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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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你離夢裡的自己又近了一點。
關於你夜遊人妖村,也是你後來流連於北方諸國各色男子之間,隻字不曾提及的事之一。甚至整個人妖村的存在都隨著你後來的離開煙滅。多像一場古老的傳說。
他們終究只需要認識那個自遙遠南國而來的,神秘的June,而非下身帶著多餘的生命瓶塞的阿俊。
媽將自己藏進黑暗以後,你開始著女裝出門。好幾次媽闔眼躺著,喃喃念著“女兒女兒”。你明白她已不曉人事了。你畫眉,塗口紅,扎馬尾,踩著平底的女裝鞋,穿短裙上街。似乎更自在了些。你到邊鎮人少的街去逛。同藥店的阿婆買衛生巾和白鳳丸。你不開口的,只是偏頭微笑,柔身去指爬滿鏽跡的貨架上粉紅的包裝。
你從皮包裡抽出幾張鈔票遞給阿婆。她有點看不清楚了,數錢很久,害你有些緊張。末了,她把零錢給你,碰到你的手,同你說:“細皮白肉啊,靚女。”
為這,你將一打白鳳丸交給馬莫,推開他遞來的鈔票,隨他吟唱古老的禱告,祈求真主之寬宥。
那時候爸已經隨越南妹搬去了她的廉價屋,你只在某個異常悶熱卻下著雨的傍晚收到他的信。
信封裡是一支派克金筆(你曉得就是他貼身的那支)和幾張嶄新的鈔票。你攤開信以後只是簡略的地址。你找到一根頭髮,已經夾著一點銀白色。夕陽打在上面,是一種粼粼的,剔透的光。
你將它放進嘴裡,咀嚼。
你在咀嚼他的頭髮。
你在咀嚼他。
你感受它像繩索一樣,勾住你的牙,勾住你,爾後在你舌尖遊弋。
你想像他這樣被你咀嚼、吞嚥、消化。他的身一點一點沁入你的身。
在許多次隔著窗玻璃的眼神流轉以後,那個傍晚鄰居學長終於按響了你家的門鈴。你同他彈琴。他的手指慢慢撫過琴鍵。白的,黑的,白的。他的手指在琴鍵上游走,在你的指間遊走。一隻小小的蝴蝶在扇動著翅膀。
你聽一曲又一曲的旋律從你們的指尖漫出,一點一點填滿黃昏,填滿你的恐懼。他握住你的手,直至開始彈奏你的身。千萬只蝴蝶扇動著翅膀,千萬股小小的氣流彙集成耳道里的一陣溫熱,蔓延到你們的脖子、臉頰、胸口,往雙腿延伸。而你們聽街對過的清真寺傳來誦經聲,悠遠、綿長。那是一種沉靜的呼喊。
而你也這樣呼喊他。
古老的禱告洗淨冤孽。他用香菸去救贖你的靈魂。用整個黃昏的歡與欲,去喚醒你的肉身。
他喚你阿俊。他看著你,手往你夾在雙腿之間的下身滑去。你不禁勃起。
阿俊,阿俊。一次又一次,他的聲音夾著氣息在你耳窩裡竄流。
June。你想起June。所有的彷徨於恐懼排山倒海而來。千萬只蝴蝶著了火,試圖吞吃你的下身。倏然之間,你覺得有哪裡不對。倉皇逃脫以後,你同他講,你們就那樣吧。
那個黃昏你沉沉睡去。醒來以後,你的眼睛被夢囈的泥死死黏住。就在那樣迷離的夢與現實的邊界,你嘗試起身,而夢的碎石由你眼角滾落,像土崩。夢坍塌在現實的疆土之上,你受困其中。雨又絲絲縷縷地落下,澆溼這北方的小鎮,去灌溉一個個註定夭折的夢。你起身,眼睛分明有些紅,你卻不記得自己曾經哭過。
心下有點混雜,於是那夜你去找阿爸。你考了駕照了。你握著國產靈鹿的方向盤啵啵啵地一路顛簸到菜市場對街的老店屋。也是百葉窗。你尋著阿爸告訴你的位置找到了那扇亮著燈的窗。你穿過窄窄的樓道,踏著粗糙的老舊洋灰樓梯到二樓。北鎮的夜很冷。你抱緊雙臂,敲開那扇下垂的木門。
這裡比你想像的乾淨,至少你看到嶄新的床鋪,大概是阿爸買的。
而他只是看著你,接過國產靈鹿的鑰匙。你盯著越南妹大大的胸脯,有些話想問他。
他握住你的手。你掉轉身,走了。
於是你回家,臨睡前去看了媽,她瞪著你,無話。
破曉了,晨禱劃破了死一樣的寧靜。
就是隔一夜,阿爸的靈鹿最後一次在你家門前亮起車頭燈。他是回來道別的。可你不在。於是他掉轉身,走了。
後來媽神奇的起了床,同你講爸的離開,丟給你豐田的備用鑰匙。你曉得她見過他了。你眼睛裡泛起血絲,很久很久以後,才發覺你雙手抓著阿媽,懇求地看著她。期望著什麼,才猛然發覺你期望她起身阻攔。
“這麼多年都忍過來了。這次還忍不了嗎?”
她盯著你的眼睛,這樣說著。你的臉頰貼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了那種深邃的虛空。你有點心虛。自那以後,媽中風了,她真正的攤在床上,像一坨發臭的腐肉,要用她的消亡,來對你做最後的一點抗議。
馬莫帶你頻頻出入人妖村的房子,白日裡下著雨,與深夜的霓虹很是兩樣,多像兩個誤闖後臺的觀眾。那一間間的老舊排屋鑲著百葉窗,蒙了灰,有點像博物院被遺忘的老舊角落,而那些展示品也無謂去譁眾取寵,只是自顧自地取悅著與它們投緣的小眾。後來你開始同那些人妖有點交集,村裡也有一些越南妹,她們無謂用生命之瓶,而是用她們的陰道餬口。他們,或是她們,偶而教你一些柔媚的姿態。他們很喜歡你,你讓他們想起故鄉的弟妹。
是那時候開始吧,你才開始例常吞下白鳳丸。他們說那些支那女人吃這個,所以胸脯那樣大,臉那樣騷。你按月份吃著,也開始用衛生巾墊在你內褲裡。而那時候的馬莫已經是安潔拉的半成品,很快就要完工。
以後你開始用毛巾去墊胸,一點一點塞進你在夜市地攤買來的(或是人妖們送你的)內衣裡面。你還是很不習慣穿內衣的感覺,裡面的鐵絲偶爾會刺傷你的皮肉,卻只給你一種溫潤的滿足。興許是感覺自己的皮囊日漸柔嫩,想像著有一天你的胸脯也會慢慢地大起來。
想像著軟體上、網站上那些肌肉發達毛髮旺盛的異國男人們揉捏著它們。安潔拉拉著一個澳洲中年男人的手,從人妖村口走了。
那個午後,北鎮的天空又落起雨來。這裡總愛落雨。雨水沾溼整個黃昏。整座城都是一種泛黃的潮溼,讓回憶長黴。
50歲的A抱著巨大的米奇娃娃,身著襯衫長褲,在半島小鎮上都曬成了性器般的粉色。他自遙遠的北方諸國而來(你並不清楚是哪一個),為著你的一張著女裝校服,扎馬尾,吐舌吃著冰淇淋的照片。你其實聽不懂他的口音,只是低頭笑著,將臉埋入那巨大的米奇玩偶之中,而他將自己塞進你的胸脯中,吹奏你年輕的肉身。巨人順著藤蔓,將你帶往雲之國度。
A說你隨他走吧他在北國養你。你笑,他開始緊張起來,嗚嗚啊啊地拿出手機翻起照片給你看。他的房子、車子、公司,還有一隻很可愛的邊牧。我老婆死了他說,終於死了。我們沒有孩子。語畢他落下淚來,你輕輕地舔幹,復又順著滑到他的下身。
他捏著你的臉,我認真的他說。這話你聽懂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人妖村的夜裡似乎沒有任何歡聲笑語了。那些踩著高跟鞋的粉臉在某夜突然消失。大概他們同越南妹一樣,或是南下,或是被遣返。
“政府的人喔,暗瞑乒乒乓乓攏攝去,厝嘛拆完去了。”
人妖村崩毀的那個黎明,街對過遠遠傳來晨禱。嗚啊嗚啊地,格外有一種清冷哀嘆之意。
至於安潔拉也已經繁華轉身,在那些情慾與茫然的漩渦中,他褪去雙腿,換得一條華美的魚尾,在深夜與黎明的交界處,他在晨禱中吟唱,將真主阿拉錯置的身分歸還,換得重生。他至今偶爾寄幾張明信片給你,澳洲的袋鼠、海灘,悉尼的歌劇院。你曉得相機背後是一個足以當安潔拉祖父的澳洲男人。
你最後一次給爸打電話,是媽病死的那天。
“終究不算個女人喔。”葬禮上冷冷凊清,只遠遠地傳來這冰冷的詛咒。
“伊彼個尪真正是給越南妹下降頭了喔,死了某都無轉厝。”你當然知道,不是。他只是不願面對你終於長大的事實。
對不起,他講。
你其實不曉得這句話是對誰說的。你握著聽筒,還在等他說些什麼。半晌,只剩下空蕩的回聲,震得你腦袋嗡嗡的響。
你終於隨A離開這座南國的半島。你沒有帶走那輛豐田。你把它留在北鎮的老屋,同那支派克金筆一起,埋葬在時光的塵埃之中。臨走之前你把車鑰匙放到媽的牌位前,上了香。
飛機上坐滿了男人、女人、還有女人的半成品。你戴著假髮,在內衣裡塞著毛巾。途中有不少老男人往你身上靠。
你覺得噁心,卻多少有點得意。於是你挪一挪身,讓你的毛巾胸脯拂過他們的指尖。
人魚公主要退去魚尾了。那美麗的雙腿,能否支撐她走到王子的面前?大抵她最終會化作泡沫,揮散在陌生的國度之中。海巫奪去了人魚的聲音,她再也沒有了天籟的吟唱。你會被奪去什麼呢?從那日起,你沒有再聽過禱告的聲音,你不需要用它來洗滌你的靈魂了。
而關於媽算不算個女人的爭議,永遠地被封印在南方之雨中,並未隨你而來。
很多年以後,當A在你懷中喚著你June直至斷氣,你用淚水洗淨他蒼老而鬆垮的肉身。你開始往返於陌生的房間,在那一個個暗室裡,他們喚你June,而你真實地相信著,你一直以來都叫June。
你俯身,讓他們或是疲軟或是堅挺的性器往你身上揮灑。那些粉紅的生命之瓶賽已與生命之誕生無關。你靜靜地置身於遙遠的故鄉的陣雨之中,思念雲上的巨人。
你放聲大笑,說:
“黃金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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