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片提供:黄子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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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日光灯暧昧的光线,把浓浓的夜色、街头的喧嚣全挡在外头。安邦一所社区礼堂内,十几个人忍受着燠热,时而低声吟唱,时而挣扎咆哮,全神贯注地排练着。
一旁,导演沙烈瑟巴斯(Saleh Sepas)不时以达利语(Dari)给演员指点,同样七情上面。
达利语是阿富汗人其中一支最广泛使用的母语。沙烈和一众演员,都是在马来西亚的阿富汗难民。
沙烈在阿富汗本来就是戏剧导演。毕业于喀布尔大学戏剧系后,他就加入当地电台担任编剧和导播。他去探访监狱女性,鼓励女性反抗家庭暴力,后来更获得BBC聘雇,制作青少年教育节目,同时继续以戏剧四处普及民主选举意识、提升女性权益、关注战争中的孤儿。
他有稳定的工作、有车子、有房子,每个月还会捐出部分收入给贫困家庭。即使阿富汗早已因为长期战乱而满目疮痍,他也不曾想过要离开。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们不喜欢我做的事,想对付我。”
第一次见面时,沙烈才刚开始学英语。在阿富汗,沙烈不曾说英语,现在他只能用极缓慢的语速,艰涩而吃力地表达当时的恐惧,“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们列入黑名单。”
或许依然心有余悸,或许是太过深恶痛绝,沙烈始终不愿亲口指名道姓那三个字──塔利班。
沙烈的上半生,几乎都是在烽火中度过的。
1983年他出生之时,阿富汗正和入侵第四年的苏联打得不可开交。几年后,苏联久攻不下决定撤军,塔利班组织却随之崛起,并很快在1996年成功夺权。之后的五年,塔利班施行极端伊斯兰法,仇视一切现代事物──不准女性上学就业,禁止电影、戏剧、音乐、舞蹈、绘画等所有娱乐和文化活动。塔利班还成立了宗教警察,严厉执法──女孩去上学,会被泼硫酸;有人仅仅只是听了音乐,就被抓去鞭打。
2001年,911事件发生,美国马上驻军阿富汗,扶持新政权。然而,新政府软弱腐败,国家依然萎靡不振。于是,塔利班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不时发动游击战和恐怖袭击。为了扩充兵力,塔利班拿着食物、衣服和现金到贫困家庭,换取他们把孩子送到宗教学校接受洗脑。孩子在稚嫩的童年里学会了仇恨,满13岁就接受军事训练,最终成为塔利班口中的圣战士──在阿拉伯语中,“Taliban”正是“神学生”的意思。
凭借戏剧的力量,发动温柔的革命
也是911那年,沙烈进入喀布尔大学美术学院修读戏剧系。在那个三餐不继的年代,这几乎是没人要申请的学科,“搞艺术甚至会被耻笑,但我相信艺术是有力量的。”沙烈回想开学之时,“整个科系只有十二个新生。”而当时阿富汗的全国人口,有将近两千万。
至于那所“艺术学院”,不过是一栋被砲弹炸剩一半的建筑废墟。就在这一片残垣败瓦中,满腔热血的少年沙烈,埋下了“以戏剧改变社会”的梦想种子。为了支持儿子四年的学费,原本为农民的父亲也从家乡来到了喀布尔,在建筑工地打工。
其实,在全国被砲火炸得坑坑洞洞、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已经很久长不出农作物。农民早就砍掉果树、舍弃小麦,转而栽种价钱更好的罂粟。紫红色的罂粟花绚烂美丽,可以提炼成海洛因、鸦片等各种重度成瘾物品,很快就扛起了阿富汗经济的半壁江山,更一度占据全球近九成的毒品市场(注1)。这也成了塔利班主要的收入来源。
军阀割据、毒品、贫穷……,绝望的百姓纷纷逃离家园。而今,离散在外的阿富汗难民高达两百七十万,是全球第三大难民群体(注2)。走不了的,继续身陷泥沼。很多家庭负债累累,只能把未成年的女儿嫁人,为全家人换来短暂的经济纾困。据估计,阿富汗有近三成的女孩在十八岁以前就结婚(注3)。她们往往遭到虐待、强奸、劳役或难产致死。想要摆脱旧俗、追寻自由的女孩,甚至会被家人以捍卫家族的名义杀害。
如果人间有地狱,阿富汗,就是地狱。
即便如此,对沙烈来说,这里始终是家──家里有东西坏了,你不会一走了之,而是想办法去修好它。“阿富汗有九成女性是受压迫的,只能在家听节目,获取知识。同样的,小孩子如果没有接受正规教育,长大了就只能拿起枪去打仗。阿富汗需要这些节目、戏剧去宣导平权、民主。”
沙烈以微弱但坚定的力量,在剧场的地板上,发起了温柔的革命──从在喀布尔,辗转到吉隆坡。
晚上八点半,难民演员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排练。第二天,这部由沙烈编导的戏剧《沉默的呐喊》(Screaming In Silence),正式在一年一度的吉隆坡“难民节”公演。难民节由本地社运人士于2017年创办,通过难民的演出、论坛、市集、美食等,邀请本地民众走进难民的世界,希望借此消弭社会对难民的误解。
他相信艺术可以改变社会、命运,但是……
那天,在Publika商场小小的黑箱剧场里,全场座无虚席。台上,演员生涩却投入──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
剧中,十二岁的女孩被父亲强迫嫁给比她年长很多的男子,以抵销家里的债务。女孩拼死抵抗,因为她没有忘记,母亲就是早婚难产而死的。结婚当天,女孩从夫家逃走,最终却因为犯上“逃婚罪”被抓进监牢。最后一幕,女孩愤怒地对着看守她的女狱警咆哮,女狱警却提出了一个方法,说可以帮她脱罪,“我可以安排你嫁给裁决这个案件的法官,你自己决定吧!”
整部剧在这里结束。
在观众的惊愕中,主持人上台开启了讨论环节:“你觉得女孩该如何抉择?她可以怎么自救?”观众很踊跃发言,但没有一个人给出完美的解决方案。
沙烈也没有答案。
很多问题亦然。一如超过十八万难民在马来西亚的处境(注4),往往也只沦为“问题”。如何解决,没有人有答案。
但在阿富汗工作那十年,沙烈始终执拗地相信:艺术可以改变社会、改变人的命运──他只是没想到,最先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发现自己被恐怖分子盯上的那天,沙烈在人来人往的喀布尔街头,感到阵阵寒意──那是一记警钟。他不是没听说过媒体或社运分子被塔利班袭击杀害的事,有些甚至就近在咫尺──就在喀布尔市中心、号称保安森严的大酒店,阿富汗籍的知名法新社记者沙达阿末(Sardar Ahmad)和妻儿正在用餐时,遭武装分子用机关枪扫射,一家五口,只有小儿子幸存。
沙烈也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五岁,最小的才出生九个月。比起资源、人脉都更强的国际媒体记者,要对付一个籍籍无名的导演,甚至无需如此劳师动众,“他们随时可以在我车里放炸弹。只要五美金,就有人愿意做。”
为什么选择马来西亚?
人命如蝼蚁。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他必须保护自己和家人。2016年,沙烈带着父母、妻子和孩子,仓促离开住了33年的家。
离家那一刻,他连想都来不及想,这一走,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了头?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多望一眼。
从喀布尔一路流亡到印度、巴基斯坦,年事已高的父母再也承受不了舟车劳顿,沙烈只好把父母托付给在巴基斯坦的叔叔,他则带着妻小来到了吉隆坡。“抵达那一天,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听说安邦住着很多阿富汗难民,打听到一户同乡的地址,就到那里敲门,请求借宿。”
那是他成为“难民”的第一天。“我们连枕头都没有,只能把衣服叠起来枕着睡。”
“为什么选择马来西亚?”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个中东难民,“马来西亚是穆斯林友善国家。”“小时候电视上都说马来西亚是穆斯林国家中最发达的。”“这里比较安全稳定。”答案不外乎这几个。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有比他们早来的亲友,可以投靠。
截至2023年7月,马来西亚的阿富汗难民有三千一百九十个(注5)。
只是,马来西亚没有签署1951年的《难民公约》,不收容难民,亦不承认难民地位。在这里,难民唯一的合法证件,是联合国难民署颁发的难民证。然而,申请难民证耗费时日,等待审核的过程中,难民随时会被当作“非法移民”逮捕坐牢。即使有了难民证,难民也不能工作或到正规学校念书,医疗福利和人身安全亦没有太多保障。走在路上,他们经常受到执法人员勒索、威胁,甚至拘留。初来乍到之时,沙烈每次出门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谁。
但他不得不出门找工作。和所有难民一样,沙烈卷起袖子,去端盘子、当搬运工人……,“做满一个月,才拿到两百令吉。”
庆幸的是,他们一家很快就拿到难民证。不久,他又遇到一个雇主,请他处理文书工作,换取每个月一千块的物资。三个月后,他在安邦租下一间小公寓,添置了几件旧家具,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家”的雏形,孩子也开始到难民学校上课。逃亡的生活,总算安顿了下来。
(编按:文內小标题乃编辑所下)
注1:《Life Under Taliban》Masuma Tavakoli, 2019, published by Gerakbudaya Enterprise
注3:https://www.unicef.org/press-releases/girls-increasingly-risk-child-marriage-afghanis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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