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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7:00am 21/11/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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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报告文学奖

受压迫者剧场

《絕望的時候,我們演戲》──流亡中的難民導演(下)

文.照片提供:黄子珊

文.照片提供:黃子珊

【第17屆花蹤報告文學獎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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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像破布,彷彿是地球上多餘的人

第一次到他們家拜訪,我見到了沙烈的妻子瑪素瑪(Masooma Sepas)。五官精緻深邃的瑪素瑪在是電視主播,但在這裡,還沒學會當地語言的她幾乎失語,只能以阿富汗傳統食物──馬鈴薯煎餅,以及全程親切的微笑來招呼我。

語言障礙,還不是夫妻倆最大的挫敗。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從天氣到食物,一家人都難以適應。住到第三年,沙烈還是經常鬧肚子,妻子和孩子的皮膚敏感也一直無法痊癒,全身盡是來歷不明的紅疹。不得已去看醫生,診費一次一百,是他們大半個月的伙食費。醫生懷疑水源和居住環境不乾淨,他們加裝濾水器,後來還索性搬了家,問題依舊沒有改善。

最艱難的時候,沙烈連買食物的錢都掏不出來。有一次孩子肚子餓,向他討吃的,他只能給孩子一杯水。孩子不依,不斷跟爸爸哭鬧,“我不要喝水!我不渴!我是肚子餓!”

“身為父親,那一刻,我真的愧對孩子。”沙烈垂下了頭,聲音很低很低。

有那麼一刻,我生怕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會哭出來。那麼巨大的創痛和悲傷,任誰也是接不住的。

盤纏用盡、沒有身分、水土不服、至親離散……,獨處時,沙烈也常常自問:到底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要承受這一切?

鬱悶的時候,他唯有執筆書寫。

“……我的生命就像一片破布。這裡剛補好,那裡又破了,彷彿永遠補不完。自從成為難民,每一口呼吸都如此煎熬,每一步都如此疲憊。我感覺自己是地球上多出來的一個人,一個備受詛咒的人,只能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無人聞問……”

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快要溺水的人,卻沒有人聽見他的求救聲──事實上,無處容身的難民,似乎連呼救的權利都沒有。而那些無處可寄的心情,最後也只能留給自己。

“……或許,我犯的罪就是在戰爭中活了下來,我的罪就是為了保護家人離開了祖國。這些真的罪大惡極嗎?為什麼我活得像個犯人?為什麼我必須躲躲閃閃?……”

與其等待被救,不如以戲劇自我救贖

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斷在崩潰的邊緣掙扎輪迴,如同困獸。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妻子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赫然驚醒,“與其等待被誰救贖,我必須主動做些什麼來改變,幫助我的家庭,幫助這個難民社區。”

沙烈決定試著回到劇場。他勉強振作起來,在2017年6月創立了難民劇團。

“難民的生活是孤立於當地社會的,他們不相信自己,沒有話語權,只能躲藏於城市之中,把自己關在房裡胡思亂想。所有的難民都跟我一樣迷失、沮喪。”

沙烈想再次通過劇場,讓難民演出自己的故事,藉以提升自身價值和意識,達到療愈、對話、教育的目的。

沙烈在阿富汗時就接觸過“受壓迫者劇場”(The 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這種劇場起源於1960年代的巴西,主張協助受難者走進劇場,將自己的故事寫成劇本,並親自演出。在歐洲、臺灣、南非、菲律賓等地,這種從民間出發、由民眾演出、讓民眾討論,充滿革命色彩的受壓迫者劇場,一直是草根社群最重要的抗爭手段,也是最有效的發聲工具。在大量的討論、對話中,受難者還能從個人意識的覺醒,進一步轉化為對公共事務的關注和行動。

我第一次接觸到這類劇場是在馬尼拉。在那裡,人們把它稱作“民眾劇場”(People’s Theatre)。當時,政府計劃拆遷馬尼拉市區歷史悠久的貧民窟,走投無路的貧民在當地戲劇團體的幫助下,走上街頭演出自己的故事,向社會大眾反映自身困境,為自己爭取在這座城市的一席之地。

菲律賓民眾劇場是在1960年代馬可斯總統(Ferdinand Marcos)獨裁時期盛行起來的。在民眾轟轟烈烈的革命浪潮中,結合戲劇、音樂、舞蹈、肢體等多種藝術元素的演出,成了最佳的宣導工具。“當時只要有遊行,就幾乎有表演。”在這波浪潮中長大的菲律賓資深劇場人威爾遜,最終見證了一場和平革命──獨裁者在群眾壓力下,黯然下臺。此後,菲律賓民眾劇場繼續發揮批判政府、賦予民眾話語權的角色,為當地社會帶來了許多改變,被喻為“當今最有影響力的民眾劇場之一”。

這些成功的例子,一直是沙烈投身戲劇創作的動力。但回到現實,他的劇團,一切還得從零開始。

沙烈將劇團取名為“”,在波斯語中,這是一種美麗的燕子,總是在遷移,就像遊牧民族一樣,“這是最能代表我們難民的象徵。”

接著,他向難民社群廣發消息,又舉辦試鏡,嘗試說服大家演出,同時召集難民成為幕後工作人員。

忙了整整三個月,只有六個人加入,“很多難民告訴我,我們需要的是工作和糧食,參加劇團是於事無補的。”

沙烈不是不理解的。他自己也窮得八斤八兩。開始排練之初,他連搭巴士的錢都沒有,每次只能從家裡走四十分鐘的路到排練場地。即使如此,劇團還是在成立的同一年,就發表了第一部作品──講述阿富汗戰爭的《歷史的苦澀滋味》(The Bitter Taste of History)。

劇終時,沙烈望向昏暗的觀眾席,發現有人在拭淚。

那是第一次,他找回了“生而為人”的價值。

“經營劇團以後,我發現自己情緒好了很多。”原本一心想幫助別人的沙烈,沒想到先救贖了自己。通過他設計的劇場活動和遊戲,難民也慢慢重新建立自信,走出憂鬱,“至少他們不再為自己的難民身分感到恥辱。”

在舞臺上演出自己的生命故事

“加入劇團,是我成為難民後最棒的一件事。”法哈娜(Farzana Hussaini)是劇團的第一批演員,經常在劇中擔綱主角。我對這個女孩印象很深刻──濃眉大眼,標準的中東美女。在《沉默的吶喊》演出被迫早婚的少女時,還只是初中生的她一點都不怯場,把那個想要突破命運枷鎖的少女演得絲絲入扣,很是觸動我。

法哈娜是沙烈的妻姨。和家人逃到馬來西亞那年,她只有十歲,但聰穎的她很快就學會一口流利的英語。我第一次到沙烈家拜訪,法哈娜就是我們的翻譯。

法哈娜和家人都以為馬來西亞將會是他們的“第二家園”,沒想到這個城市並不歡迎他們,“很多人警告我們不要出門,會被抓。”有一次,法哈娜的妹妹因為沒有證件被抓走,“但我們聽說十四天內是不準家屬探望的,所以那兩個星期我們完全不懂妹妹在哪裡,到底如何。”

“剛到的前幾年,我們感受到很多歧視和憎恨。”黑暗的日子彷彿沒有盡頭,把她變成了一個內向膽怯的女孩。過去,每當有人問她從哪裡來,她都不敢承認自己是難民,只能撒謊是留學生,“我覺得很難堪,雖然我們根本沒做出任何傷害這個國家的事。”直到走進劇場,她才學會表達情緒,找到自我價值,也逐漸變得積極開朗。

已步入中年的莫哈末(Mohammad Ismail Zafari)在加入劇團前,也有類似的經歷,“難民的生活真的很窘迫,過去的我每天都很沮喪,也想過要自殺。”

難民生活顛沛流離,備受情緒和壓力困擾,但在有限的資源下,根本無暇照顧他們的心理健康。即使在首善之都的雪隆地區,為難民提供心理治療的地方也寥寥可數。於是,那些墜落的靈魂,最終就像落入大海的雨滴,只泛起短暫的漣漪,便消聲匿跡。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來過這裡。

只有在小小的舞臺上,他們得以寫自己的劇本,演自己的故事,表達自己的苦悶和彷徨。

越來越多難民加入劇團,而且不再只是阿富汗人,還包括緬甸羅興亞人、巴基斯坦人、敘利亞人等。沙烈受到很大鼓舞,“之前有個母親不贊成兒子參與劇團,覺得生活都成問題了,演戲太不切實際,但看過孩子演出後深受感動,現在他們一家有四個成員都加入了劇團,包括這位母親!”

他持續培訓演員,也開始受邀主持戲劇工作坊,並與本地和國外不同的劇團合作。為了專注劇團事務,加上妻子後來在一所國際幼兒園找到了工作,沙烈索性辭掉工作,全職投入創作,希望幫助更多難民。

劇場,是他們向社會發聲的媒體

冠病疫情結束後,劇場重開,沙烈又帶著難民做了幾個演出,引起的迴響越來越大。每每演出結束,沙烈都會請觀眾代入劇中角色,嘗試處理角色遇到的問題,或與觀眾交流討論,“如此一來,本地觀眾有機會站在我們的處境思考,希望繼續打破難民和本地社會的隔閡。”

難民沒有發聲的媒體,劇場,就是他們的媒體。

當年,少年在藝術學院那片瓦礫中埋下的種子,竟然在四千多公里外的馬來西亞,開出了花。

沙烈沒有閒下來。他又發起募捐圖書活動,他告訴我:“我對自己立下目標,打算每次見到一個難民青年,就送他一本書。他們已經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必須多閱讀來充實自己。他還計劃設立社區圖書館,希望難民有個空間一起閱讀、討論,支援彼此。我問他進展如何,“書是募到了,但沒錢買書櫥。”

沙烈一直想多做一些,多走一步,只是資源實在太有限,每一步都窒礙難行。但他不允許自己放棄,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他都不斷告訴自己:“可以灰心,但不能絕望。”

想家的時候,沙烈就打開手機相冊,看看那些在阿富汗拍的照片。離家時,孩子都還小,隨著時間過去,他們已漸漸遺忘阿富汗。而他最大的遺憾,就是父母身體不好,他卻不能在身邊照顧他們。“我常夢見媽媽。我長得像她,有時照鏡子會誤以為自己看見她。”

一別多年,沙烈和父母一直沒有再見面。

一家人要再團圓,卻不知會是何時。

遠方,硝煙仍未散去。而這座城市裡,還有無數難民隱身在社會的暗角,卑微地等候命運的發落。

撇開難民的身分,他們首先是個人,需要的不過就是一家團聚三餐溫飽免於恐懼──這些生而為人的基本需求。在沙烈身上,我看到掙扎,也看到希望;我看到命運的不義,卻也看到人性的光輝。

“你還會想回家嗎?”我曾經這麼問過沙烈。

“如果沒有人身安全問題,我今天就回家!”他的語氣很篤定,“我要回去幫助家鄉的人,我希望每個人都能過上好生活。”

誠然,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脅,不會有人願意冒險,千里跋涉到陌生的國度,過著寄人籬下、親人離散的生活。

“我很羨慕馬來西亞多元共存的文化,阿富汗是單一族群社會,卻還是無法融洽相處。”他是由衷地羨慕。

回家的日子遙遙無期,沙烈只能關注眼前的事。現在,他和所有的難民都是命運共同體。冠病暴發期間,他更義不容辭配合非政府組織,向難民社群宣導防護,也經常隨義工去派發口罩和物資,儼然難民社區的領導人。

有一次,我載了幾袋二手衣服和物資送去他家,他正準備出門去參加一個葬禮,“有個人在阿富汗被殺了,這裡的家人為他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我要過去致意一下。”他淡淡地說著,彷彿對這樣的事早已司空見慣。

在距離阿富汗千里之外,這將是一個沒有死者的葬禮。在漫長而未知的流亡途中,難民連至親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編按:文內小標題乃編輯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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