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一種虛構的文學體裁,通過人物刻畫、故事情節、氛圍渲染和豐富的想像力去搭建一個敘事空間。在小說裡面,作者可以嵌入宏闊的社會主題,亦可描繪人性的深層情感。不過,學者型作家葛亮筆下的小說卻是虛實交織,充滿豐富褶皺,並隱藏了很多歷史細節和行業知識。
以他的“家國三部曲”收官之作——《燕食記》為例,為了復刻粵港茶樓的飲食文化史,葛亮耗了約6年時間,走遍粵港等多個地區,做了一系列的田野調查、口述史採訪、文獻考究。在撰寫過程中,每一筆都細入毫芒,通過嶺南文化美食見微知著,挖掘出隱藏在料理後面的歷史與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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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你的讀者才可以有情緒上的共鳴,因為它的細節很真實,特別是有關於日常的部分。”
報道:本刊 林德成
攝影:本報 陳敬暉
部分照片:受訪者提供
歷史最為豐滿的地方在於細節,而細節往往散落在旮旯之處,需要仰取俯拾,才能將各種脈絡呈現得具體和細緻。翻閱《燕食記》時,一股人間煙火氣息便撲面而來,語句間有很多粵語詞彙,讀起來有一種舊時代的代入感。葛亮的筆觸很細膩地刻畫出嶺南飲食文化,還添加了一些挺有趣的茶樓行規,像客人指著鼻子就是要“香片”,指指嘴即要“水仙”,水中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於指指眉當然就是要“壽眉”了。
這部小說從香港最古早的茶樓“杏花樓”開始敘述,帶領讀者體驗茶樓空間的流變與社會變遷,亦融入很多關於粵港美食的習俗文化。葛亮舉例廣州人喜歡在過年前後吃黃沙大蜆,因為“蜆”取“顯”的讀音,有顯貴的寓意。對當地人來說,吃蜆既是一種風俗,也是一種記憶回溯。
葛亮笑說自己並非老饕,不過對飲食情有獨鍾,並認為食物是一個很好的載體去敘述嶺南文化和特質。同時,食物還能夠衍生很多文化元素,如戲曲、空間、其他非遺的部分。“中國人的道理都在吃裡面。吃是很永恆的東西,你的口味代表著你對於這種文化的一種極度認同感。”
不過,他為此作品也做了很長時間的情感準備與沉澱。“(記者:擔心寫壞嗎?)倒不是擔心寫壞,而是我覺得你要動筆的話,我希望筆下的一方水土,必須要有感情的。否則,你會覺得寫它的意義是什麼?寫作一定是一個有溫度的事情。”
篩選少量考據素材“調味”
下筆之前,葛亮會有一系列考據過程,運用很長時間蒐集資料、田野考察和構思作品。在創作“家國三部曲”時,《朱雀》用了5年,《北鳶》則是7年。然而這種長週期的寫作,對他而言是一種沉澱,能夠不斷地反芻文字,用最精準的詞彙去表達。
葛亮每一部長篇小說動輒要30至40萬字,這樣才能完整地表達內心的創作意圖和麵向,比方說構築一個非常完整的記憶城市、一個家族歷史,“它真的是需要有這個體量去完成。所以在完成的過程當中,你的心態一定是很充實跟愉悅的。”
縱使有龐大的資料素材,他會悉數篩選,只動用少量素材為作品“調味”,讓小說故事更為立體鮮活。不少人會以為在採集口述史時,受訪者會不願透露行業細節或流程。葛亮直言,許多老前輩比很多人想像的通達多了,觀念也很新穎。
“他們沒有說很多東西是密不外宣。在過程中,有些東西專業性太強,我一時可能catch不到,他們會說,‘葛老師,我來做給你看’。”
從未想過能當作家
葛亮有很顯赫的家族背景——太舅公是新文化運動領袖陳獨秀,祖父是著名藝術史家葛康俞,表叔公則是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由於出生在知識分子世家,外界將他比喻為“文壇貴二代”。面對這個標籤,他卻學會順其自然,不給自己添加任何壓力。
當然,他年少時期壓根兒沒想過當作家。在南京大學就讀中文系時,班上倒是很多同學喜歡寫作,繫上還出版自己的文學刊物。“但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做美編,負責畫插圖和封面。”他開心地笑道。
不過,能報讀中文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葛亮是中國“一孩政策”底下的第一代,那個時期,孩子的大學專業方向不屬於個人選擇,而是整個家庭的選擇。為了爭取更好的職涯機會和前途,許多父母會要求孩子攻讀商科、法律或電腦相關的科系。
其實,葛亮的父母亦是理科出身,分別是物理和工程數學。
惟,兩老都沒有改變葛亮的夢想,反而支持他讀中文系。他坦言,選讀中文系或多或少與父親有關。從小,父親給他閱讀《閱微草堂筆記》《世說新語》,培養對文學的感知,學習文字的語言審美。隨後,主修俄語外語的父親又給葛亮接觸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的作品。無形中,他又被蘇俄小說所影響,打開了小說的格局感,學會宏大的敘事和開闊的結構。這些“訓練”為小說寫作帶來很大的裨益。
“我祖父的一些藝術見解肯定也對我是有影響,不光是藝術觀、審美觀,甚至也包括寫作觀。雖然他不寫小說,畢竟是藝術史學者、一位畫家,所以他的著述(《據幾曾看》)也是圍繞這個部分,不算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創作。”
電影是寫作養分之一
其實,電影也是葛亮寫作的其中一個養分。早在1998年,還在讀大三的他就常常流連於南京的西祠衚衕BBS論壇,其中“後窗看電影”板塊尤其吸引他。而這個論壇是中國最早的電影論壇之一,為他帶來了很豐富的電影資訊和啟發。
“我現在香港浸會大學裡面,除了教文學,我也在教文學向電影轉化的課程。”不過,主軸始終圍繞在文學,專注在劇本分析和文學語言,探討原著小說如何通過電影改編,達到有效的轉化,成為另一種藝術介質。
然而,電影與文學的敘事空間終究不同。文學通常更加開闊,其敘事方式和語言構成為讀者提供更大的解讀與想像空間;一旦轉化為影視作品,許多原有的想像會隨之變得具象而具體。
“這兩種介質(文學與電影)中間轉化的過程,對我而言蠻美妙的。”葛亮透露,其作品《燕食記》也在籌備做改編,“我自己沒有參與,但我會關注藝術家在這個過程中會怎樣(處理)。”
第一篇小說在香港誕生
出身在書香門第,葛亮會不會很早就開始寫作?其實不然,由於他對寫作存有敬畏之心,不敢輕易動筆。直至他在千禧年遠赴香港大學攻讀碩博時,才開始創作第一篇小說《無岸之作》。而這部小說成功刊登在文學刊物《收穫》上面。正是因為這次投稿成功,給了他很大的鼓勵,亦開啟了他的文學創作之旅。
5年後,他寫了一篇短篇小說《謎鴉》,拿下第19屆“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他緩緩地說,這個獎項有著很重要的意義,如果沒獲獎,很大可能寫作興趣會中斷。“我覺得臺灣在這個方面對年輕的寫者的這種鼓勵,然後它的力度還是比較大。當時有出版人跟我講,希望跟我合作(出版)一個小說集,包括《謎鴉》之後的一系列小說。它會是一個很實在的動力,讓你繼續寫下去。”
長居香港的葛亮認為,南京是創作的溫床,香港是寫作的磁場。所謂溫床是潛移默化地,讓他能積澱題材、文學審美的感受,也包括歷史感。雖然在南京古都成長,但未必會想要用文字有序地去表達。香港卻帶他踏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重新認識故鄉南京
“南京,我覺得是一個非常適合生活的城市。你在生活的過程中已經達到了想要的一種審美體驗,哪怕你是不自知的。但是到了香港,你會覺得,它和你的故土,作為一個城市而言,它的氣韻的反差還是蠻大的。這個時候就會有一種躬身反照的心理——原來我的家鄉還是很不同的。”
“你會覺得,在你成長的過程中,當時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原來你換了一個生活的環境, 才發現家鄉如此的不同。”有了這樣的落差感,驅使他用文字去記錄這些事蹟。畢竟在香港生活了20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欠了家鄉和情感的債務。
“你太習慣了那個環境,沒有發現到它(南京)的意義,或者沒有發現它的美。”
“南京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城市地標,是來自於六朝(古都)的神獸,叫做‘辟邪’。”有一次,朋友到訪,便問了他,為什麼“辟邪”會成為南京標誌?辟邪是幹嘛的?由於這個標誌太普遍了,就算是南京香菸品牌也有這個標誌,反而不會特別留意或研究。
“他追問很多問題,我發現我無法解答他所有問題。這個時候就是我說的所謂的習慣和矇昧。”
AI會不會影響創作?
在人工智能(AI)時代,許多人都會好奇AI會不會影響創作?葛亮則很淡然地說暫時不會。
“為什麼我說不會取代人類,因為人類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類有情感的,而情感會導致你不會在所有的節點都是完美的。恰恰是因為人類會有缺憾,因為有遺憾、缺憾,反而造成了人類在創作方面某些特質。這是其一。其二是因為有缺憾,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就帶來了難以預計的一些意外。”
他說,AI太完滿了,在AI裡面沒有任何“意外”。“所以我覺得恰恰是你看似的一些遺憾的部分,是人類最無可預計,最精妙的部分。”
簡介:1978年出生於南京,作家,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品涵蓋小說、文化隨筆與文學評論,代表作有《飛發》《問米》《朱雀》《北鳶》《燕食記》《靈隱》等等。他曾獲第8屆魯迅文學獎、“中國好書”獎、“華文好書”評委會大獎、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家年獎等海內外獎項。長篇小說代表作《燕食記》、《北鳶》獲選“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曾獲頒《南方人物週刊》年度中國人物、全球漢語文學年度作家、海峽兩岸年度作家等榮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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