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谓“健全”的身体,那些不算“健全”的身体,也有各种样子。
自幼住在村里,方圆只有自己属残障人士;26岁寄宿残障中心培训就职,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好多障友围聚,廖春莲率先冒出的感想是:好奇怪。“看到他们走路奇奇怪怪,动作奇奇怪怪,我自己也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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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坐在轮椅上的陈均龙,在旁抿嘴点头,予以认同。
因此,他们不会不清楚,当观看的主客体对调,自己的身体或许也是别人眼里的奇怪模样。奇怪归奇怪,与它相处久了,他们会慢慢发现这幅身躯也有奇妙的能力。
凝视有时是一种无形的剥夺。
出生时脑缺氧导致痉挛,影响运动神经线,廖春莲从此无力行走,5岁才能坐得稳,6岁起以爬行的姿势在家里移动。她特别喜欢坐在家门口,观看屋外景象,“经过的人会看我,常常有人开摩托走前去了,又会倒回来看看,我会想这个人为何那么奇怪。”
母亲也会防备。每次出门,总叮嘱女儿换上长裤,穿好鞋子,牢实包裹双腿。“我的脚长得很怪,一个大一个小。其实我更喜欢穿短裤,很方便。”廖春莲今年52岁了,每逢过年回家,母亲仍会出言管束,“她担心我的脚给人看。”不过是在五六年前,春莲才摆脱牵制。
“我不理了,现在自己出门,就穿短裤,也不穿鞋,去巴刹买菜,”当然会引来注目,“有时安娣会讲:怎么穿那么短,拿块布盖住啦;我笑笑就好,不在意了。”访谈当天,她也自在不穿鞋。“我觉得要做回自己啊。”
自在做自己的路程,陈均龙也走得曲折。
18岁那年,趁着农历新年与朋友出游,途中遇到车祸,伤及颈椎第五节,原本跑跳自如的他从此瘫痪,手指无法活动,胸部以下的身体失去知觉,生活起居不得不依赖家人照料。“当时整个人崩溃了。”
住院休养一年,眼看同房病人来来去去,“我看我伤得最重。”医生曾担心他想不开,安排他接受心理辅导,“很失落很绝望,但还没绝望到要结束生命,慢慢也看开了。”医院里能够轻易见到相似遭遇的人,出院后,“身边都是正常人了,只有我是坐轮椅的。朋友来探望我,我会很自卑,躲在房间不敢见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与家人外出用餐,怎料才刚下车,“有个阿姨看我很奇怪,站在那里一直看,”直到陈均龙落座,点餐,吃毕,上车,“她还是站在那边看着我。”回家后,他跟母亲说,以后不再出去了,“不要给人家看。”
这一躲,就是16年。
生命应该精彩,要什么自己争取
躲在家里,陈均龙只能躺卧床上,任由家人使用起吊装置将他搬挪,帮忙着衣洗澡。16年里没敢外出,自卑与胆怯将他圈在窄小的世界。
廖春莲则相对轻松,“小时候很厉害的,我可以爬爬爬,扶着两张椅子跳上桌子吃饭,能够自己来。”母亲有意锻炼她独立生活,端好水桶让她自行清洗校鞋、打扫房间。但她依然不能想去哪就去哪。
求学时,她每天5点起床,早早准备好等在家门口,有时等到妈妈骑脚车前来载送,“挺危险的”;有时等到妈妈在早市收档后,与友人开着罗里回来接她;有时等到9点,谁也没出现,“我就知道今天不用上学了。”等待的过程,身后还有婆婆叨念,女孩子家不用读那么多书,“听了不高兴,因为我很喜欢读书。”
亲戚同样不理解,“他们会讲,为什么我不学走路,我懒惰走路……但我不是不想走路,是没力走路,越大越没力。”
移动受限,似乎也意味着人生追求的困囿。
求职路上不会太顺利。有次到德士call台应征,对方见她坐轮椅前来,唤她离开。后来到医药中心担任客服,院方贴心派救护车载送她上下班,3个月后遭人投诉滥用救护车,终至工作不保。
面对生命的阻滞,廖春莲可执拗得多。
经由母亲友人转介,她能窝在家里抄写万字谋生,可她不甘心,“我每天翻报纸,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我。”等了6年,她终于寻获机会,从小地方出走,入住残障训练中心,从此衔接更宽广的世界。
为什么不甘心?
“当时觉得,这个村子什么都没有,出门也不方便,不想困在这里终老。我觉得生命不是这样的。”
生命应该是怎样的?
“很精彩,很特别,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
有了电动轮椅,拿回自己身体的主动权
首次离开家人独自生活,廖春莲形容自己就像停不了的鸟雀,到处乱飞。“我真的经历很多。”她跟随中心团队四处游走,积攒很多前所未有的体验,包括第一次逛夜市,“跟着四五个障友一起,很刺激兴奋。”第一次搭飞机,“他们带我到古晋宣传,去跳舞表演。”第一次出国,“到日本参加残障领袖课程。”生活多姿多彩,如她所愿。
2015年,长期蜷缩在家的陈均龙也终于勇敢出走。
“医生介绍一名瘫痪障友给我认识,这位朋友跟我说:你看我,残障也可以这样,以后由我带你出去。那年,他坐一辆Kenari,带着他的工人、我和我妈妈,4个人就这样出门。”身边有障友陪伴,陈均龙不孤单,更不畏惧陌生人的眼光。“厉害哦,他带我到处去,”去海边吹风,去适耕庄闻稻香,也去残障体育馆打硬地滚球(Boccia)。
从小习惯任人摆布搬动,什么时候觉得身体真正属于自己?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拥有电动轮椅那一天。
“最大改变是有了电动轮椅,”廖春莲说,“我觉得我就是我了,很自由。”陈均龙解释,使用普通轮椅,唯在平滑道路才能自行推动,“有了电动轮椅,去哪里都可以。”
跟家人出门,也无需太多照顾与妥协。
“五六年前,我终于可以带妈妈出门,印象很深刻。”廖春莲分享,“我跟她说,我带你去shopping,我自己推自己,也可以花自己的钱请她吃饭,特别开心,终于反过来了,可以做自己了。”
“是不是有那种感觉,啊,终于是我带着你,不是你带着我了。”在旁的陈均龙笑说。
他也感同身受,“以前去百货公司,我要看这个,他们说不要,我要看那个,他们也不要。他们推我去哪里我就看什么,他们要买东西我只能等。”有了电动轮椅,“他们会放心让我自己逛,不用一直迁就。”
最喜欢身体哪个部分?
纵使残障,但只要念头转个弯,这幅身躯依旧能为自己的生命创造很多可能。问他们最喜欢身体哪个部分?
陈均龙举起双手,“什么都靠它了,所以要保护好我的手,千万不要给它受伤。”十指虽然无法伸展开合,但它们自会生出办法。“瘫痪早期,手软软的,没有力,拿个水壶也控制不好,我就慢慢研究,怎么去握住它,一点一点捧起来,怎么迁就角度,等到终于可以拿起来,啊,很开心。看起来很普通,但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喜欢玩电脑的他,起初也频频受挫,键盘按不到,滑鼠也抓不着,常常发自己脾气。“所以想办法咯,”手指不能用,还有手掌下方可以施力,于是他将滑鼠转过来,网络世界任他驰骋。“刚开始不习惯,我把滑鼠往上移,荧幕里的鼠标却下去了,摸索过后就简单了。”往后碰见其他瘫痪障友,陈均龙自豪地发现,似乎只有他想出这个点子克服困难。
“虽然有些方面会不方便,但没关系,想一想办法,做到就继续做,做不到那真的没办法。现在会想接受自己了。”
思考一番后,廖春莲回答:“我喜欢我的笑容。”
以前她并不爱笑,总是冷酷待人,“这几年学习笑一笑,去面对人群,变得很八卦。”如今每周两次逛巴刹,她会主动向摊贩问好,“起初有人不理睬,我不死心,每天跟他们讲安哥早安娣早,久了他们会回应你,笑笑跟我打招呼,买菜还能便宜点。”笑容与热情会感染人,“脸皮厚了,什么都可以了,当你愿意跟人交流,会很快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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