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填满棉絮的绒毛玩具软软地趴在医用按摩床,我面朝下,闭上眼睛,任由整骨师傅摁压我的背部。想像中的自己好似家中那只取名“喵喵”的熊猫绒毛玩具,不过是主人睡觉时不慎压扁了某个部分,抑或把玩绒毛玩具时因施力过重导致某个部位深深地凹下去,棉花填充的喵喵总会自动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我感受到整骨师父一手拉住自己的双手,另一只手肘正在我的腰椎处施力,黑暗中的我听见响亮的卡啦、卡啦声。我屏住呼吸,不敢叫喊,直到疗程结束,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缓缓坐起身,轻揉师父调整的脊椎骨。这是我身体最敏感的部位,由于近期为了追赶学位论文初稿进度,那根早在小六那年检验侧弯12度的脊椎因为长时间的久坐犯疼了。每天,我盯着电脑屏幕左下角的字数,倒数自己还有多少天才可以“躺平”,直到自己堆积的文字超过最低字数,摁下最后一个句点,我终于可以允许自己的身体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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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允许自己的身体抗议。我在撰写论文第二章的时候已经感觉到脊椎隐隐作痛,为了避免惊动家人,我在全家熟睡后偷妈妈的膏药布贴在脊椎酸痛处,然后悄悄地补货。我不分昼夜地完成自己预设的撰写进度。每日,安静的房间除了充斥着清脆的键盘声,还有我不时摆动身体的时候听见骨头之间的摩擦声,我转移注意力,忍着痛把字数凑齐。直到文档打上“结论”二字,我和喵喵一起躺在单人床上,我知道自己不得不见整骨师父了。
12岁那年,家中长辈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我5岁的表妹上。那时的表妹是个矮小体虚的小姑娘,一年级入学时,班主任特地安排男同学协助她扛书包上楼。六年级的我经常在上课前陪她,直到老师带领他们进班,我才匆匆回到六年级的队伍。不知为何,长辈开始怀疑表妹长不高的原因是否与脊椎问题相关,他们经常讨论症状,坐在角落的我记下了对话内容。某日,我发现长辈描述的脊椎问题症状,居然有部分情况与我相符,站在全身镜前的我开始“对号入座”,盯着自己的高低肩,不时调整滑落的吊带裙肩带,伸手摸向背部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腰椎骨较为凸出,猜想大事不妙。
我突然成为全家第一位脊椎侧弯患者。在我的记忆里,诊所医生把我转介到位于乔治市的槟城医学X光专科中心。人生第一次到X光专科中心,只见里头多数是行动不便的患者,他们要么拄着拐杖,要么坐轮椅,吓坏了年仅12岁的我。护士把我叫进检验室时,嘱咐妈妈在外面等候,我十分恐惧。护士要我褪下自己的服装,患上宽松的X光衣。走到X光机前,护士扯低了我的内裤,我感到十分羞涩,护士要我放松。
一周后,我和妈妈重返槟城医学X光专科中心,医生为我们讲解检验结果。他把黑色底片放在显影机,竹节般的骨头在白光板映衬下曝光,医生指到哪个部位,我的手指便不自觉地触碰哪个部位。最后,我听见医生告诉妈妈,我的脊椎侧弯12度。我想起了一期主题为“脊椎骨”的《哥妹俩》漫画,封面正是漫画主角果果侧身的画像,漫画家画出了他S字形的脊椎,以及因驼背而微凸的体型。根据漫画科普的知识,脊椎患者需要动手术才能彻底康复,而我所幻想中的自己早已躺在手术台,一束刺眼的白光穿透我的双瞳。眼前一片黑暗,医生熄了白屏,我和妈妈走出诊室,她随即把我带到医生推荐的物理治疗中心。
12度对于脊椎侧弯患者而言不算严重,加上那时的自己未满13岁,身体还没完全发育,医生建议我接受定期物理治疗即可。12岁,12度,见到物理治疗师的我询问她自己的脊椎骨是否一年弯一度,她先是掩面而笑,然后开始询问我是不是背过重的书包。回想上学的日子,小学六年级的我天天重复上华国英数科五大会考科目,每天需要携带数量相等的课本、作业本和簿子。某日,我背着书包,手捧课本爬上三楼的住家,邻居家一位旅居澳洲的亲戚回乡探访他,正好遇见放学的我,竟然冲上前帮我拿书包。他问,马来西亚的小学生书包都那么大吗?我频频耸肩。
妈妈向物理治疗师复刻了我和澳洲伯伯相遇的画面,然后告诉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坏习惯。原来,我睡觉的时候会无意识翘起二郎腿,她屡次把我调整为平躺姿势,然而我的左脚仿佛安装了弹簧似的,放下之后会随即反弹,睡死的我恢复“翘脚”睡眠模式。妈妈持续向物理治疗师叙说我的生活习惯,我弓着背,默默地低下头,不敢面对物理治疗师。妈妈毫无预警地轻拍我的背,我下意识坐直身子,物理治疗师笑了。
妈妈到柜台签订配套,我于是开始了每周一次的物理治疗。每个星期三,躺在医用按摩床的我时而配合物理治疗师的指定动作伸展;时而借由机器滚动我的脊椎处。治疗过程,物理治疗师灵活地穿梭于绿幕之间,隔间的叫喊声亦此起彼落。每每看见她离开的背影,我的泪水总是不自禁地流下,我想告诉她,我很痛,可以轻一点吗?可是,她总是在我开口之前抢先告诉我,你还那么小,我已经把施力度调整成最低的了。
疼痛,一遍、一遍地被沉默吞噬。数次物理治疗后,我逐渐适应这里一切的疗程,告诉自己要在疼痛的时候转移注意力。我曾经在医用按摩床背名句精华、科学理论、历史事件……慢慢地,隔壁病患的叫喊声居然被消音了。疗程结束之后,物理治疗师告诉我可以减少治疗次数了。我越来越少回去物理治疗中心复诊,淡忘了这段惨痛的经历。
后来,我在购物商场遇见足弓鞋垫公司促销活动,他们让我免费检验足弓,妈妈让我上前测试。我拓印的足弓图形不是正常足弓该有的形状,促销员解释我的双腿施力点不平衡,我恍然发现自己为何总是容易拐伤右脚。妈妈向该公司订制了鞋垫和包鞋,我于是成为班上的“特殊学生”。每年开学,我需要向公司申请证明书,附上医生的信函,我才能穿形似校鞋的皮革白鞋上学,否则还得接受校方的纪律处分。穿上皮革白鞋虽然为我节省了清洗布鞋的困扰,但是我必须十分警惕,不能让它磨破皮。每个周会,必须在礼堂席地而坐的我总是带上两张废纸,垫在我的鞋子底下。这项行为提醒我,自己的脊椎是个不能见光的秘密,我需要比同龄人更加注意自己的姿态。
足弓检验同物理治疗,可以防护我的脊椎侧弯恶化,但是前者舒服许多。维修我的鞋子和鞋垫之前,促销员让我站上类似盖章,但不沾脚的软垫,然后拓印我的足弓,月复一月,我的足弓已经渐渐矫正。促销员声称发育之前调整足弓的效果最好,从治疗效果而言,她说幸好我的脊椎侧弯问题发现得早,否则后果更为不堪,尤其女人更会影响生育等云云,还是中学生的我听得一脸茫然,不解脊椎侧弯在大人的世界为何显得如此躁动不安?其实,我的脊椎疼痛感已经减缓不少,我的足弓亦恢复正常。直到大学毕业,我依旧穿着同一款白鞋,中学同学因此询问我怎么不改变形象,我只好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告诉他们我有一条“忌”椎骨。
疫情期间,我因为长时间上网课腰椎不适,直觉告诉我不能忽视这股疼痛。行管令解除后,身边的亲友陆续体验整骨疗程,家人给我介绍了不错的整骨师傅,载着我到北海体验“整骨”。推开整骨中心的那扇门,我犹如穿过了十二、三岁时期进入的诊所、X光室和物理治疗中心。然而,整骨中心的患者不似当年自己所见,几乎各个年龄阶层的男女都来找整骨师。肩痛、腰痛、骨头痛,前来就诊的患者纷纷复述这几组关键词。
轮到我的时候,整骨师傅为我测量身高和体重,然后让我躺上一台机器,为我系上安全带。他摁下开关,我犹如一条美人鱼上下晃动,唯独缺了一条漂亮的尾巴。疏松我的骨头后,整骨师傅带我到隔间拉骨,我瞬间化身任人摆布的绒毛玩具,再痛也不敢吭声。结束之后,整骨师傅说,我不仅脊椎侧弯,双腿还是长短脚,发育过程骨骼遭到挤压,长高几公分是比较困难了,但是可以试着把长短脚调整平衡。
躺在床上,156公分的我把喵喵放在腹部,双腿紧贴床头。我从小因为身高而深感自卑,如今望着双腿长度的差距,我恨不得想拉长自己的另一只脚,不对,最好两只脚一起拉长。我摆动喵喵,好希望自己能成为和它一样的绒毛玩具,没有脊椎骨但依旧能屈能伸,不再因为脊椎骨侧弯12度而感到不适或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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