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圣诞节晚上,我和台大人类学研究所的同学与导师在酒吧里庆祝这一学期又圆满落幕,接近半夜,这里的顾客已陆续离开,但混有邹族和拉阿鲁哇族血统的同学却兴致勃勃地拿出了吉他,排湾族同学则随性地给了一个key,等节奏十足的伴乐声响起时,台北这座寒冷的城市,瞬间被阿美族的情歌给深深温暖。
我一直觉得第一次来台湾念大学,只认识了这座宝岛的“表面文化”,第二次来念研究所时,才让我看见了那些藏在山林、河水、泥土与植物间的“生命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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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的故事
过去一年,我去了台湾离岛兰屿,与穿着丁字裤的达悟族在地下屋会面,听他们诉说飞鱼季禁忌,包括夫妻不能行房,1至2月出生的小孩会被当成“偷生的”;我还去了宜兰的泰雅族部落,他们告诉我,若gaga(祖先流传下来的话)没有找回来,那传统文化便会消失。离开前,他们给了我一个名为qaluh(鸭腱藤)的幸运种子,声称族人若捡到它,便会携带在身,保佑打猎大丰收。由于这种植物只能在浅山生存,而浅山又偏偏是开发活动最多的地方,所以如今已越来越少见了。
最近,我又登上了嘉义的阿里山,在邹族部落看了满天星空,品尝了人生第一口山羌,还听了一对艺术家母女诉说祖父如何被布农族黑巫术“杀死”又被邹族巫师“救活”的故事。有趣的是,虽然邹族和大部分台湾原住民都已信奉基督教,但他们依然相信任何仪式日期都不能公开,因为担心植物会“偷听”,害怕恶灵来“打扰”。
被遗忘的半岛原住民
若你觉得这些故事听起来很魔幻写实、甚至像在写虚构小说,那很有可能,你和我一样都是底下无根的城市人。事实上,马来西亚也有一群仍实践着万物有灵论的人,他们的族名或许没有出现在历史课本、国家系统或族群表格里,但他们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森林如何思考、动物如何说话、植物如何哭泣。
这些人在半岛被称为Orang Asli、在沙巴被称为Anak Negeri、在砂拉越则被称为Dayak和Orang Ulu,三邦原住民统称Orang Asal,所有族群加起来应该将近100族。若以马来半岛为例,官方承认的有18族,学术界承认的则有19族,即Kensiu、Kintaq、Lanoh、Jahai、Mendriq、Bateq、Temiar、Jah Hut、Che Wong、Semai、Mah Meri、Semaq Beri、Temuan、Semelai、Jakun、Orang Kanaq、Orang Kuala、Orang Seletar和Temoq。
被政府落下的那一族正是“Temoq”,这群住在彭亨的原住民不知为何被宣判“绝种”,也没被归类进英国殖民者划定的三大半岛原住民群组里——矮黑人(Negrito/Semang)、赛诺伊人(Senoi)和原始马来人(Proto-Malay)——像幽灵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先不论你有没有听过这些族名或亲眼见过他们,但一般西马人可能都不知道半岛有原住民,而东马的朋友,则会以为原住民是婆罗洲的专利。马来西亚建国超过60年,政府到底是如何隐藏这群人的?原因很简单——人数很少。
根据原住民关怀中心(COAC)协调员Colin Nicholas的最新汇报,半岛原住民在2024年的官方总人口为240,000,但若以7万户家庭乘以平均5.5个成员的话,非官方数字则为385,000人,仅占了全国人口0.7%至1.13%左右。
由于大马政府长期沿袭了英国殖民者“分而治之”的遗产,以至于人民对国家族群的结构认知,一直停留在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的“三大种族”框架里,也懒得去思考所谓的“其他族群”(Dan Lain-lain)到底是谁。
至于那些住在偏乡地区的西马人,虽然有可能会意识到,附近的森林住了一群Orang Asli,却容易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将这些不符合资本主义理想的人,丢入“懒惰”和“落后”的那一方。
印象深刻的是,有次在半岛原住民论坛上认识了彭亨州的嘉户族(Jah Hut)、砂拉越的比达友族(Bidayuh)和本南族(Penan)的社运分子。虽然这三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在村里经常能听见不同的鸟叫声,而每种声音都代表了不同的时辰、好预兆或是灾难前的警报声。
接着,其中一人透露:“2019年年尾的某一天,我们的森林突然安静得可怕,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过不久,新冠疫情就暴发了。我们相信,这些动物是神灵的使者,它们住在土地里面,而我们这些踩在土地上的人类啊,只是过客。”
过去几年,我国频频发生大水灾,以前受难的都是这些住在山林里的人,但如今,城市人也渐渐地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反扑。
我一直很喜欢挪威歌手Aurora的〈The Seed〉,里头的副歌不断地怒吼着:
“When the last tree has fallen
And the rivers are poisoned
You cannot eat money, oh no”
接下来,还有多少山林会消失,还有多少古老的智慧将灭亡,我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若再不种下“文字的种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没有人记得晨间的鸟是如何报时的。
于是,【山林珂普】就这样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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